門外冷笑幾聲,黃內監拂袖而去。
禁軍把謝玉翹引來門前。
謝玉翹脖子上一道明顯的青紫勒痕,不等謝明裳打量清楚,玉翹便急忙拿手捂住。
手哪能捂住全部瘀痕,謝玉翹露出難堪神色,慌亂中又咳嗽不止。
謝明裳對著空空的桌子,轉往門外喊:“送壺茶進來!”
門外宮人道:“黃公公吩咐,茶盞茶壺再不能送進屋了。免得六娘子又藏起碎瓷片,不知要做什麼。”
謝明裳衝門外喊:“沒有茶盞怎麼喝茶。五姐姐難受,連口水都沒有!”
屋裡的謝玉翹突然爆發了。
她傷了喉嚨,喊不高聲,隻能流著淚以氣聲說:
“我是早該死的人了。隻恨之前怕死貪生,以至於有今日的禍事落在頭上。明珠兒,看在我們姐妹一場,你莫攔我,讓我安安靜靜地去。”說罷就要發力撞牆。
謝明裳急忙起身攔阻,謝玉翹無論如何都要撞牆尋死。
兩人在屋裡不出聲地爭執片刻,謝明裳攔阻不住,索性停了手,直視五娘通紅的眼睛:
“黃內監的挑撥言語被你聽進去了。禍事砸在頭上,你心裡有恨,對不對?但你心頭的恨又不敢對著旁人宣泄,不敢恨彆人,這股恨隻能轉回頭對著自己。所以才想自儘,想毀了你自己。”
屋裡寂靜下去。
謝玉翹心頭不斷升騰的死意,仿佛新萌生的氣泡被針戳出一個洞,散了個乾淨。她哽咽一聲,捂著臉跌坐回床上。
謝明裳坐在玉翹身前,打量她脖頸上的青紫勒痕,平靜與她說道:
“這回犯事的是謝家大房,五姐確實被無辜牽累。”
“你實在活不下去,恨自己恨得想死,不如來怪罪我。找個人恨一恨,總好過自己尋死。”
謝玉翹肩頭一顫,捂著臉的手忽地放開,顯露出一雙通紅腫脹的眼睛,拚命搖頭。
“我心裡是有恨,但我恨的不是你!”
“上回難為你夜裡帶我去酒樓賞梨花。家裡誰真心對我好,我分得清。明珠兒,這次你也落難,我如何能恨你。”
姐妹倆坐在床邊,無聲地擁抱在一處。謝明裳的肩膀被五娘緊摟著,耳邊聽她的哽咽漸漸停了。
“說得好。不枉我們姐妹一場。”
謝明裳握著五娘的手,心頭暢快不少,聲線也高了些。
“這回明顯有人刻意為難謝家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無論謝家如何做,該來的災禍都會來。躲也無用,怕也無用。”
“這次禍事總歸衝著謝家大房來的,天塌了有我在前頭擔著。五姐姐,莫怕。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謝玉翹低頭默默思忖著。
門外偷聽到三言兩語的黃內監卻又忍不住插嘴了。
“哪個刻意為難謝家了。”黃內監高聲道:“分明是你們謝氏自己作死啊。”
謝明裳朝屋外撇撇嘴:“記住這廝的嘴臉。五姐,下次恨得不想活了,不如去恨他。”
等謝崇山夫妻趕來時,隻見廂房門戶大敞,十幾名禁軍如臨大敵地守在門外窗下,謝明裳安安靜靜地坐在臨窗的桌邊,桌上一片南瓜子皮。
謝玉翹坐在床裡,黃內監麵色難看地站在庭院裡監視。
走近的腳步聲明顯,謝明裳側頭望來,眼睛一亮,遠遠地招手:“爹,娘,阿兄。”
謝崇山上前交涉,居然輕易便被放進廂房。
謝家人關起房門,謝夫人低聲詢問女兒:“你答應了他什麼?叫他同意我們和你單獨辭彆。宮裡的閹人心眼狹窄,不是好相與的。”
謝明裳避重就輕,指尖發力捏開一顆南瓜子,嘴裡隻說:
“他並不知道許多內情。隻說宮裡對我的安排‘遵從聖意’。我故意問了句‘進宮做娘娘’,他居然也沒反駁。顯然入宮後的安排他吃不準。你們放寬心,等我進宮看看風頭,再想法子告知你們。”
謝夫人心裡幾乎被焦灼填滿,才低聲斥了一句:“你以為宮裡好進的嗎?謝家才犯了事,你爹護不住你。一個小娘子無聲無息歿在宮裡,連個動靜都不會有……”
謝明裳搖搖頭,撩起新換好的素青長裙,輕聲說:
“時間緊迫,這些無用話不必再說,聽女兒說兩句罷。謝家暫時脫離險境,但還稱不上安穩。填補二十萬兩虧空軍餉不易,爹爹多和阿兄商量商量,彆又踩坑了。娘照顧好自己,每次和爹爹吵架,氣的是娘自己的身子,犯不上。爹娘不必記掛女兒,女兒會照顧好自己。”
門外重敲了兩下,黃大監高喊:“時辰不早,該回程了。”
謝夫人快速地遞過兩個大包袱:“你的包袱裡有藥酒,準備了碎金銀和紙交子。家裡常用的物件包成大包袱裝車,不知能不能送去你手上,藥酒喝完了再想法子送進去。二房準備的包裹給五娘。”
門外又傳來高喊,隱含不耐:“該回程了!耽擱了宮門下鑰,進宮頭一天就想吃板子?”
謝明裳接過包袱,退後半步,平靜攏起新換好的素青長裙擺,向父母拜倒。
“爹娘供養女兒多年,如今到女兒回報謝家的時候了。”
謝明裳出門時,春末夏初開始灼熱的陽光映照天空。
門外人喊馬嘶,圍困謝宅多日的五百禁軍正在分批撤走。
她停在門邊,回身看過一張張送出門的麵孔,悲喜各異的熟悉的臉。母親強忍著哀慟,父親隱忍著委屈,阿兄壓抑著悲傷。
更多的當然是歡喜。
門外分批撤離的禁軍,是聖意寬仁、寬赦謝家的最明顯的體現。
常將軍沒有注意到身穿宮人青色衣裳的謝明裳和謝玉翹,隻看到了送出門來的謝崇山夫妻。
常將軍滿臉喜氣洋洋,遠遠地追上來道賀:
“聖上掛念著謝帥當年京城解圍的救駕之功!聖意似嚴實寬,僅僅革職罰銀的懲處,還有起複的可能!謝帥想開些,銀兩可以慢慢籌措,名聲就當個屁放了,謝家轉危為安才是大幸事啊!”
“兩位小娘子入宮不見得是壞事。說不定出個娘娘呢——”
謝明裳聽著,唇角微微上翹,算是捧場地笑了下,攏著宮裡規製的素青長裙邁出門檻。
所謂“入宮做娘娘”,她壓根是不信的。
隻能說,天家還想用謝家。
按照天家的一貫手段,父親哥哥貶謫為庶人,留京戴罪,父子四處奔走籌措二十萬兩;再把謝家女兒扣在宮裡。
如果銀兩籌措得力,二十萬兩軍餉有了,過十天半個月,依舊叫爹爹領兵。
東北邊地的遼東王叛亂聲勢不小,北麵的突厥虎視眈眈,戰亂從沒停歇過。不論哪邊出兵,總之,爹爹必須玩兒命地打。打得大勝,才算“戴罪立功”。
那時再把謝家女兒放出宮去,又成一樁恩典。
“這些人,真賤啊。”她喃喃地說。
旁邊玉翹沒有聽清,紅腫的眼睛瞥來:“什麼?”
謝明裳回頭打量朝陽映照下的謝家宅子。後知後覺,臉上顯出一點疑惑神色。
她突然想起,今天的聖旨從頭到尾,並未提到把謝家宅子抄沒官府。
“河間王上回登門,口口聲聲說宅子會被抄沒賜做河間王府……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