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仙坊坊主潛道過千年,也算是修得大成的。
鶴發童顏的老道躬首在他麵前,姿態微謹,生怕觸怒眼前這位年輕的司君。
“進來。”
四麵圍觀者眾多,在弟子麵前,賀觀瀾尚給他留了一絲薄麵。
坊主隱約覺察到不妙,低頭垂頸地跟著賀觀瀾進了內殿。
閉攏殿門,賀觀瀾當即質問:“未有我令,是誰允許你派人潛入九幽的?”
坊主渾身一抖,腦袋更垂一寸,“是……是……在下邀功心切,才……”
他話中似有推脫,賀觀瀾看出對方隱瞞,眸色微涼,撚力把人拖至半空,死死桎梏著他的脖頸,隻留一個氣口給他用作喘息。
賀觀瀾仰頭看著坊主:“僅為邀功就折損我門下弟子幾人?我不信你身為一門之主,不知我太華宮宮規。說——”他語氣幽冷,“誰給你的膽子。”
賀觀瀾厭惡九幽是真。
但那伏敝山畢竟是魔龍鎮守之地,便是真的想趕儘殺絕,也不會在寧隨淵鼎盛時隻派幾個不成氣候的小藥司進去,屬實荒唐!
眼瞧著他動了怒氣,坊主哪還敢有所隱瞞,“是祖師爺!是祖師爺的命令!!”
祖師爺?
賀觀瀾眯了眯眼:“祖師爺正在修閉魂關,如何給你遞令?”
他口中的祖師爺乃是賀觀瀾的師尊,也是太華山昔日掌司——玄牝真君。
可是玄牝真君早已到了化境之年。
縱使他三魂七魄修神得道,然肉\身久久不得脫塵飛升,自也難以支撐他強大的神魂。
如今天道崩殂,靈氣潰散,身死就意味著覆滅,即便神魂修煉地再過強大,倘若沒了容身之所,到頭來也不過是遊蕩在世間的孤魂野鬼。
玄牝真君自知時日無多,三百年前就將掌司之位傳給賀觀瀾。
許是心有不甘,自打傳位以來,玄牝真君就將身軀沒進了小遊園,暫閉魂關。
所謂閉魂關,指的是魂魄與肉身脫離,二者各自修煉,基本和死去沒什麼兩樣。
坊主語氣急促:“識靈入夢!”
賀觀瀾微作思忖,暫時打消了懷疑,再問:“下的是什麼毒?”
生死麵前,坊主不敢有任何隱瞞,“千機引!是千機引!在下這藥仙坊並無蠱方,方子還是祖師爺給的。領命後不敢耽誤,當夜派人去了。”
“若非是祖師爺給的手段,任憑我小小藥仙也闖不進那伏敝山!”他急喘著,“事關祖師爺,在下絕不敢輕易扯謊,還請掌司明鑒!!””
千機引……
賀觀瀾更為不解,這是控生魂和驅死靈的邪蠱,遭不好還會引來反噬,師尊本就身軀孱弱,為何多此一舉?
他沒再為難可憐的老坊主,撤了靈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藥仙坊。
似是算到賀觀瀾會來小遊園,賀觀瀾前腳進遊園神境,玄牝真君的聲音後一步跟上。
“吾兒可是為千機引一事而來?”
小遊園是空空蕩蕩的虛妄境,一望無際的黑裹著一望無際,看不到頂的神像。
這些枯敗巨大的神像都是昔日得道者,閉魂關時留下的肉軀。
隨著修行時日的增長,為了不讓肉身死去,修行者利用強大的魂力為自己的軀殼生金鍍銀,幻想肉身是坐在九天蓮台上的真神;魂魄化境之後,肉身殘留在此,最終成為這一具具遮天蔽日的神像。
說白了,這裡的每一具神像都是他們不得飛升,留在人間的殘念。
賀觀瀾找不到師尊的影子,恭敬低頭:“還請師尊解惑。”
“那九幽魔龍是順應九幽而生的帝尊,是生來的天魔地鬼。”回蕩在周邊的聲音沉屙,“他在一日,不虛洲便不得安生一日;如今我一探究竟,果真不出所料,他便是那為禍四方的凶靈!!”
說到這裡,玄牝猛地激動起來。
賀觀瀾臉色沒什麼變化,表情卻跟著沉重幾分。
玄牝轉而問道:“你可找到那聖女了?”
賀觀瀾搖頭:“她不是。”想到決明印之下的凡魂,賀觀瀾麵露憾色,“真正的聖女怕是……”
話音未落,幾道黑影撞出神宮,環繞在身周。
細數黑影共有十條,剛巧對應了三魂七魄,黑影逶迤著一張碩大的麵容,雜亂無章地在他身邊,在漫天遊蕩,像是數條長出觸手的魚。
“真正的聖女?”玄牝截斷他的話,“吾兒,是聖是賢,誰來評斷?”
賀觀瀾略一猶豫,回道:“天下。”
玄牝笑聲高亢回蕩在漫天神像之中,忽地,那張橫紋遍布的臉放大在賀觀瀾眼前,雙目生光猶如爍爍鬼火,“天下?”他問,“可這天下,這三生六道,這偌大的不虛洲,由誰稱主?!”
玄牝昂聲反問:“是九幽的魔?是不得攀天的臨仙客?還是瑤山那些個手無寸鐵的凡塵子?”
賀觀瀾壓著首,沒有回答。
玄牝代替他給出了答案:“天下無主,正道為首!”他的聲音像四麵八方的黑暗般死死纏上賀觀瀾,“你論她為妖魔,她便是人儘處之的妖魔;你若扶她上神台,她便是那救世的聖女。鍍金身或是披邪骨,不過在你一念之間。”
玄牝說罷又開始放聲大笑,笑聲好不瘋癲。
賀觀瀾一身蒼白站在這漫天黑燼之中,鋪天蓋地的神像投落下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仿若一塊又一塊的磊磊巨石,橫懸在脊骨之上,壓得他不得掙脫。
賀觀瀾一句話也沒有講,神色漠漠,看不清心底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