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離康國公府正門,又駛出了坊門。
京城的大路寬闊又平穩,車內漸次傳進紛繁的聲音:路人百姓的歡笑聲、攤販的吆喝聲、貓打碎陶器的“謔啷”和蹬上樹的“嘩啦”聲、男人的叫罵、鳥鳴、狗叫,還有孩子被打的嚎啕大哭聲——好像是看小貓看得太入迷,摔了手裡的糖葫蘆。
青雀很久沒聽過這麼熱鬨的聲音了。這是活著的人世間的氣息。
她想掀開車簾向外看一眼,看一看她錯過的幾十年人世間。即使是做丫鬟的十幾年,她也並不曾擁有偶爾出入府門的自由——霍玥說她容色太盛,行走在外不方便,不但去各親友家時不帶她服侍,出門遊玩更不令她跟隨。可車內不隻有她自己。
楚王府那兩名梳半翻髻的侍女一左一右伴隨著她。她們仍如在康國公府時一樣,穩重而沉默。青雀拿不準她們究竟隻是“服侍”她,還是兼有“看管”的職責。
不過,想來,即便是押送人犯,隻要並非罪大惡極之徒,去監牢的路上看看景,也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或許到了楚王府,她又要很久很久,直到生命的最後,都難再看一眼牆外。
“碧蕊,”拿定主意,青雀笑問左側的侍女,“咱們換個位置?我想看看車外。”
“娘子請。”
碧蕊立刻站起身,伸手扶住青雀。另一側的芳蕊也已起身,同碧蕊一起扶她坐定。
她們的態度,又讓青雀對楚王的態度稍有猜測。但現在這些不要緊。要緊的是窗外。
碧蕊並沒坐到青雀原本的位置,而是退到一側,替她打起了車簾。
大路是黃土鋪就。為防塵土,車窗上還蒙了一層細紗。青雀就從細紗窗向外看過去,看到人來人去,花紅柳綠,看到在街邊賣藝吐火的小姑娘,看到年輕的母親一手挽著竹筐,一手領著女兒,和小販討價還價,給女兒才梳起的小小發團上簪起了一朵綢花。
女兒。
青雀的手幾乎要放在小腹上,但她克製住了。她要帶著還未成型的女兒、帶著這個可能會讓她們葬身無地的秘密到楚王府了。她想活。她還想和女兒一起活。樣貌與薑側妃的相似,是否足夠讓楚王忽視她懷孕時間的疑點,饒了她的命……甚至,認下她的女兒?
她要怎樣做,才能博取楚王的“寵愛”?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青雀一無所知。連昨夜第一次歡好,都是楚王引導著她、取悅著她,而非她在討好楚王。
——那就先按下不想吧。
至少,她已經走在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上,這就夠了。
青雀貪婪地把一切看進眼裡。她覺得自己記住了沿途的每一段路、每一棵樹,甚至每一個叫賣的小販。
當太陽升起到越過樹梢、大放光明的時候,馬車輕快抵達了楚王府東偏門。
碧蕊和芳蕊扶青雀下車。其餘侍衛侍女們圍成一道可靠的牆壁,阻攔了路人的窺視。
軟轎早已備在門邊。上轎時,青雀的目光掃過了不遠處伸出牆外的嫩枝。
這裡的枝葉,和路上看過的從尋常百姓家裡伸出來的枝葉,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不同的是枝葉下的圍牆。
楚王府是大周開國以來規製最大的王府,東西長百二十丈,南北一百八十丈,幾乎占去半個坊,大小是康國公府的四倍。楚王府的外牆便有如大明宮的宮牆一般綿延無際。青雀正要進入到這座比康國公府大得多的後宅裡。
但對她來說,隻是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屋子。
——不過,當軟轎走過數十丈遠,停下,侍女們引青雀向前時,她發現,她應該是從一間屋子……到了一座院子。
一座寬敞的、幾乎比霍玥的居處還要大些的院子。
正值春日,院中樹木卻蔥蘢得有些過分了。院門旁東廂前是一棵遮天蔽日的鬆樹,枝葉遒勁彎曲,幾乎觸到正房屋簷。另一側則是兩株碧翠蒼鬱的冬青,在微風中輕擺梢頭。正房之後,後院之前,還隱約可見茂密的竹叢。滿院皆是綠意,院子裡十幾名侍女也有半數以上穿著鮮嫩的粉衣綠裙,卻讓人以為身在冬日,身體無端沁出了涼。
“這裡從前無人居住,昨夜殿下才特命人打掃出來,難免幽靜些。”
鬆樹下,轉出一名二十餘歲、身著紫衣、披金墜玉的年輕女子。
她顯然是楚王的妃妾,鵝蛋臉麵,細挑雙眉,笑容友善和煦。見到青雀,她口稱“妹妹”,語氣親熱:“我姓張,不知妹妹有沒有聽說過我,蒙殿下恩典,敕封孺人。”
“原來是張孺人。”青雀立刻俯身見禮。
不算薑側妃和先王妃難產夭亡之子,楚王共有兩兒一女,次子為李側妃所出,長子便是這張孺人之子。
她是宮人出身,為宮中賜給楚王的侍寢宮女之一,四人裡也隻有她有幸生育,得封了有品級的名位。
“妹妹快彆多禮。”張孺人伸手扶住青雀。
從遠處她隻大約看見了新人的容貌。現下,在這樣近的距離下看清,她難以控製心緒,驚得有片刻失聲。
青雀不動聲色,恍如並沒發覺身前人的失態。
薑側妃可以不見任何會不利於她的外人,但同在一府,府內其餘妃妾,必然對她的樣貌十分熟悉。
今日見張孺人是如此,來日若見旁人,想必也會是相似的反應。
“是殿下……命我來陪伴你。”張孺人連連眨眼。
她語速快了些,語序也有些顛倒:“想必是怕你初來乍到各處不熟悉,害怕。昨晚殿下三更回來,立刻就叫人收拾這裡了,隻是一時間隻能布置好屋舍,外麵花木得要幾日——也得看妹妹喜歡什麼。”
“勞煩孺人為我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