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虛驚過後,轉眼就到了年下,這是易思齡第一次在他鄉過年。
今年京城的年味很足,長安街兩側的樹上掛滿了燈籠,連成長長的一條,宛如遊舞的燭龍。小巷胡同裡更是張燈結彩,各家各戶都貼著對聯,福字,灰撲撲的胡同霎時就明亮起來,如此熱鬨。
謝園是對聯大戶,除開園大門,東西側門,南後門要貼,謝園內各處院門要貼,入戶主門也要貼,加起來需要十幾幅對聯,如往年一樣,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謝潯之。
畢竟他的一手好字在兄弟姐妹中是最出彩的。
過年前後是謝潯之最忙的時候,要參加各種重要的政府、社會組織、集團內部的活動,要飛英國德國東南亞分部慰問海外員工,要給全球數十萬藍曜員工錄製新年祝福,派發新年紅包,出席集團總部新年晚會,除開這些,還有無法推脫的人情往來,各種私人酒局飯局牌局的應酬,這個俱樂部那個組織的邀請,名目繁多,可以說鋪天蓋地。
這是謝潯之新婚後的第一個新年,這些邀請函都無一例外加上了易思齡的名字,從邀請謝潯之先生變成了邀請謝潯之先生以及太太易思齡女士。
各式各樣的邀請函上,他的名字和易思齡的名字並排,堪稱賞心悅目。
過年前下了一場鵝毛大雪,謝園裡積雪未化,宛如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金紅錦鯉鼓腮擺尾,在漂浮著冰淩的池塘裡遊來遊去。
謝家向來注重團圓,這個年又因為有易思齡的到來,年味比往常都濃。
楊姝樺訂製了一批非遺手工花燈,在大年三十的前幾日陸續送到。傭人們忙著把幾百盞鼇魚燈、
荷花燈、兔子燈、貓咪燈、花籃燈掛在園中各處,夜幕降臨,燈花齊齊點燃,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看得人眼花繚亂。
溫暖如春的室內,到處都擺著年宵花,有粉色的蝴蝶蘭,玫紅的澳洲臘梅,大紅的冬青,衝天的大飛燕與劍蘭,還有象征著大富大貴的寸寸金,無一例外用漂亮的花瓶裝著,充滿了富貴慵懶的氣息。易思齡和謝溫寧一人抱著一盆開炸的大花蕙蘭,風風火火闖進謝潯之的書房。
“謝潯之,你寫好沒有?快點寫!多寫一點,我要把這些花都掛滿。”易思齡直接把這盆花放在謝潯之珍愛的那張雕花紫檀木書案上,手臂推開一堆還沒寫上吉祥語的精美卡片。
站在一旁磨墨的梅叔看見這兩盆喜慶的花,拍須溜馬信手拈來:“還是少奶奶會挑,這兩盆花開得真不錯。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再配一籃子糖果點心,看著就熱鬨。”
“還要掛滿小卡片才漂亮。”易思齡喜氣洋洋地走到謝潯之身邊,戳戳他的肩膀,“你幫我寫了沒有啊。快點!等著!”
謝潯之無奈地擱下毛筆,案上鋪著兩張灑金龍鳳紋對聯紙,一副對聯剛剛寫完一半,墨跡還未乾。
“今天下午已經寫了五十張福字,十二副對聯,四十張卡片,還有兩百張沒有寫,可能我要通宵才能寫完。”
謝潯之牽過易思齡的手,抬起頭,看著一臉懵懂無辜的女人,溫和道:“耕地的牛也需要休息,昭昭,不是你這樣用的。”
話落,梅叔和謝溫寧都笑出聲。
易思齡被臊得臉紅,小聲嘀咕,“什麼耕地的牛…讓你寫幾個字而已,有什麼好累的。就知道喊。”
昨晚怎麼不知道喊累!
謝潯之捏了下她的掌心,“再等等,我把對聯寫完就給你寫吊卡。”
吊卡是掛在年宵花上的小裝飾,寫在精致漂亮的國風卡紙或木牌上,墜著長流蘇或玉佩。大多寫一些短句,譬如“長樂無憂”順頌時宜”歲歲平安”家和萬事興”之類的。
“你要這麼多卡片做什麼?家裡的花似乎不夠你掛。”謝潯之隨意問道。
易思齡:“你的字還不錯,我看得上。我要給爹地媽咪老二老三老四小炸魚還有陳薇奇都送幾張。
他們過年肯定要備年宵花。所以你至少還要寫五百張才夠。”
謝潯之:“
刀五百張。
謝溫寧憋笑:“大哥果然隻聽嫂子的話。我們每人最多收到兩幅對聯,再想讓大哥寫,他肯定罷工。”
易思齡嗔了謝溫寧一眼,讓她彆明裡暗裡幫謝潯之說話。易思齡早就看透了,謝溫寧就是打入易家內部的間諜。
接親那天作為她的伴娘,卻公然叛變,這事她可記著。
“反正你快點寫,這事我交代你幾天了,誰讓你天天在外花天酒地,把事都堆在一起。明天就是除夕,我十二點之前必須把花都掛滿。”易思齡下最後通牒。
梅叔聽到花天酒地這幾個字後,默默放下墨條,和謝溫寧對視一眼。謝溫寧飛快說:“對了,我還有事找二姐,先過去啦。大哥大嫂你們慢慢說。”
人都走光。如此機警。易思齡都懷疑這兩人是搞特務工作的。
謝潯之這才把易思齡拽進懷裡,手掌不輕不重握上她的肩頭,看著她,“老婆,什麼叫我在外花天酒地?”
易思齡懶得正眼看他,隻輕哼。
謝潯之眉眼溫和,但語氣嚴肅:“先說,再哼。”
還厲害起來了是吧!易思齡抬起頭,和他對視:“還讓我說,你自己不知道嗎。這幾天喊你陪我吃飯你都沒時間,那可不就是在外花天酒地。誰稀罕你陪我吃飯,我有小炸魚,我以後再也不會喊你吃飯了,我隻喊小炸魚。”
小炸魚小炸魚。
謝潯之想把賀嘉語真炸了,但不可以,要講風度。
他思忖幾秒,解釋:“我這幾天的行程都可以讓秘書發你,幾點到幾點做了什麼,全部有記錄。邀請函也都在,造不了假。老婆,真沒有花天酒地,這幾天都是重要的活動,推不掉,隻能參加。”
“那你就是自己玩,不帶我玩。”易思齡委屈。她也想玩,在京城天天快悶出病來了。
在港島,她有一大幫相熟的姐妹朋友,有老二老四,有酒店需要打理,有數不清的社交活動,還需要拍雜誌專訪,封麵,宣傳照片灬等等,總之生活非常充盈。
現在來了京城,她壓根就沒幾個朋友,認識的人也少,每次出門除了喊老三、寧寧和小炸魚,就沒人了,何況老三和寧寧要上課,根本不能每天陪她。小炸魚雖然好,但癡迷台球,每天拉著她打台球,她打得手指都要抽筋了。
易思齡是喜歡熱鬨的人,她和謝潯之不一樣,謝潯之若是沒有工作,可以在家裡呆上一整天,看書練字泡茶,怡然自得。偏偏,喜歡安靜向內求索的人每天都被迫社交,喜歡在浮華熱鬨裡遊走的人無事可做。
她才來京城不久,尚未在京城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這一段空白期,讓她很不適應。
“沒有不帶你玩,老婆。”謝潯之無聲地失笑,“我之前問過你,想不想去,是你說不去。”
“哪有…”
“你說平均四十歲以上的中年活動一律不參加。”易思齡凝噎,她好像是說過這句話。
“還說我天天與中年老男人打交道,隻會越來越土。”
l”
易思齡咬唇,又可憐又倔強地看著他。
“可我很無聊…”
謝潯之不知道她為何說出這種話,心臟很莫名地振了下,好似那根平日裡鬆弛著的抽束帶在她說無聊的那一刻,猛然收緊。
他帶著三分玩笑的神情隨之沉肅下去,換了認真的,探究的目光觀察她,“…無聊?
y易思齡還沒懂他已經想得很深,隻是點頭,“超級無聊。”
不過明天要過年了,她沒那麼無聊了。
他拿手指鉗住她精致流暢的下巴,讓她稍稍抬起頭,和他對視,“老婆,彆告訴我,我們才新婚兩月不到,你就對我無聊了。”
他沒有察覺到他說這話時,藏著一絲慍怒。
也不知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她。怒他自己抓不住她的目光和心思,怒她太不好抓。
易思齡皺起眉頭,不懂他發什麼神經,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還在那翻白眼,“又沒說你,我是說天天這樣過,好無聊。”
謝潯之保持溫聲:“不如細說。”
易思齡在他懷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就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對於坐在他身上這件事,已經習以為常。
後背慵懶地靠上他的手臂,把他當椅子,“京城很無聊,和港島完全不一樣。我在這邊也沒什麼朋友,老三最近忙著實習,壓根沒空理我,我最熟的就是小炸魚。在港島我不止有朋友,有各種社交,
還有事做,你彆看我不愛工作,我隻是不愛上班,酒店雖然有職業經理人,但很多大事都是我做主的,每周有四五天都會呆在那,裕豐很多對外的活動都是我出席,我還能經常幫著媽咪辦各種酒會茶會舞會,不是那種無聊的,還有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我在港島很充實很好玩。”
簡而言之,嫁給你之後,一點都不好玩。
她是立誌做鹹魚沒錯,但她要做有趣的好玩的鹹魚,而不是無聊的鹹魚。
謝潯之蹙眉,麵色隱隱沉滯,食指有一搭沒一搭輕輕點著扶手,似乎在思考什麼。
“再這樣下去,我要回港島了。”
j謝潯之眉心驟然一跳。
他想到了那一紙協議。
對,他是和她達成一致,她每年都能回港島住三個月,這是她的自由。可當時的他不是現在的他,當時的他有沒有想過,也許他會墮落至此,和易思齡分開一天就要抓癢撓心,休說斷斷續續三個月。
“母親不是帶你出去參加了幾場晚宴?你還問我穿哪套禮服好看。”看上去很興奮的樣子,比和他在一起興奮太多。
易思齡想到那兩場晚宴就心煩意亂,懨懨說:“晚宴上都是長輩,我去那就是全程喊阿姨好叔叔好。”
還要被開玩笑催何時生寶寶,很尷尬。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想說,因為單是想到就氣憤。
那晚,她在洗手間時,聽見幾個年輕女孩在私下吐槽她普通話說的不好,吐槽她說話很嗲,說她是故意的,還說她很綠茶,說她就是用裝嗲來討謝潯之喜歡。若非場子裡都是長輩,她要掀翻這座酒店。
說話嗲?她從小就是這樣,她不覺得是故意,雖然的確有時候會故意,但那說明她心情好。
至於討謝潯之喜歡?反過來還差不多。
她第一次覺得站在聚光燈下也如此了無生趣。她從沒有想過,會因為普通話被人嘲笑。宴會後半程,那些女孩過來圍著她,堆砌討好的笑容,要和她交換聯係方式,好日後約出來玩,無一例外,易思齡全部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