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五更,峽穀裡的大火才漸漸熄了。
天剛放亮,李旦便迫不及待拉著馮靖巡視戰場。
餘煙嫋嫋,灼人的餘溫尚在,峽穀裡仍彌漫著難聞的糊臭。
山穀的黃土被大火燒成了赭紅的陶塊,兩側的岩壁表麵大都熔成晶亮的琉璃。
胡兵胡馬的遺骸隻留下無數燒酥的骨架,稍微一碰便成齏粉。
李旦震驚看著周圍的一切,似乎想說什麼,末了卻抿緊嘴巴低低一歎,麵對如此慘烈之狀,勝利的喜悅早已蕩然無存。
實際上從踏入山穀的一刻起,李旦腹內便一直在翻江倒海,若非馮靖和大批羽林隨扈在側,他早就蹲在地上哇哇狂嘔了。
見他臉色蠟黃強忍不適的樣子,馮靖原想安慰一二,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說起。
他很清楚,李旦這是戰場綜合征,歸根到底是被戰場慘狀嚇壞毬了!自己既不能明說更不能安慰,說破了反而傷及王尊。
這時,王琦興衝衝跑來稟報:“謹報殿下,經帶人核點,穀內敵屍八萬餘。”
“此處中勝,則全局大勝!”李旦咬牙強笑,“王琦,快馬向天後奏捷。”
“諾!”
呆呆望著馳遠的王琦,李旦失神地呻吟一聲,“八萬……”
※※
甘泉宮內,李旦與馮靖默默對飲。
諾大餐桌上,是按王子規製準備的宮膳,山珍海味琳琅滿目,兩人卻無心動筷。
不能說,一說就是錯!馮靖不打算觸及李旦內心,鐵定了心思隻一味守拙。
直到黑齒常入宮覲見,沉悶氣氛才被打破。
看到滿桌珍饈佳肴,黑齒常極度興奮,連飲了三杯這才向李旦稟事:“啟稟殿下,老臣率軍追擊殘敵至涇河穀地,天亮時共斬敵兩萬。”
“好……甚好!”
“按馮靖將軍殿前之策,目前我軍主力已與敵脫離接觸,隻留五千遊騎尾擊監視。”
李旦恍然舉杯,“老將軍殺敵有功,本王敬你一杯。”
見李旦麵色蠟黃神情恍惚,黑齒常暗暗一猜便悟出了緣由:看來豫王殿下被戰場慘狀嚇壞球了!初上戰場的人大抵都會如此,何況天潢貴胄金枝玉葉?
黑齒常儘量用一種不以為意的口吻暗示道:“適蒙殿下謬讚,臣惶恐!我軍是被迫應戰,殺敵隻為自保,無所謂功或不功。假如叛賊偷襲成功,長安百姓必流血漂櫓屍橫遍野。所以,我們殺敵越多,大唐黎庶便多一份安寧。”
實際上李旦的心情很複雜,不唯恐懼,更多的還有不適。
黑齒常之言在謙遜中帶著官腔,貌似無心卻意涵豐富,總之把大唐軍隊的正義性抬到了一個很高位置。
他的話不啻在暗示李旦:你是三軍統帥而非普通將卒,對敵人的不忍就意味著對大唐百姓的殘忍!
仿佛一縷陽光從厚重的雲層射出,李旦心中的霧霾開始滌散,遲滯的眼神逐漸明快。
薑是老的辣!馮靖對黑齒常的立意高度和切入角度極為欽佩。
他展顏一笑端起酒爵,順著黑齒常的意思更進一步,“甘泉一役,殿下行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為大唐蒼生謀太平,不世偉業將名垂青史萬古流芳!”
黑馮二人一唱一和,李旦的神色很快明朗起來,接連又喝了幾爵後,他的臉色已變得紅潤如初。
馮靖趁機建議:“殿下,末將以為,可讓隨軍道士在甘泉穀設壇超度,屆時殿下焚表祭天禱告上蒼,既彰殿下慈悲亦消戰歿者之怨。”
有想法、有辦法!馮靖的點子一下說到了李旦心坎上,心中霧霾頓時一掃。
“善!”李旦神情興奮振衣而起,“二位將軍勞苦功高,本王敬你們一爵。”
旋,天後旨意到:“我軍殲敵十萬,朕殊堪嘉慰,特許豫王紅旗報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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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兵六萬大破突厥,李旦的人氣如日中天。
班師的場麵盛況空前,僅報捷的官兵便動用了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