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咱們等了一天,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反倒是李縣令和黃縣丞來了。這說明什麼?”
梁三斤撓頭:
“說明黃縣丞來瓊山縣辦事,正好撞上咱們?”
梁多魚氣得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
“說明西村港那幫人已經被抓了!他們把咱們的計劃全招了,所以兩位上官才會出現在這兒!”
梁二條摸了摸頭,疑惑道:
“那也不對啊,李縣令為什麼不直接帶兵,把咱們抓起來?”
梁多魚歎了口氣,蹲下身子,聲音有些低沉:
“因為他們是好官,對咱們好。”
他說完,眼眶有些發紅,好在夜色遮掩了他的神情。
梁家明點了點頭,語氣沉重:
“黃縣丞今晚來,就是為了提醒咱們,瓊州舉事的計劃已經暴露,勸咱們放棄打算,早點離開。”
梁三斤又問:
“那李縣令說的‘衙役前來投奔’是什麼意思?”
梁多魚不耐煩地解釋:
“廢話!難不成當著客棧人的麵,說咱們是疍民嗎?
“大人物談重要事情,都是用暗語的,懂不懂?”
梁三斤依舊不解:
“那要是黃縣丞真是來勸咱們走的,為什麼還問咱們,要不要留下跟他一起吃飯?”
梁多魚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梁家明卻語氣篤定地說道:
“你們剛才沒注意,李縣令跟咱們打過招呼後,剛想繼續說,就被黃縣丞用力攥住了韁繩。
“李縣令的臉色立馬變了。”
梁多魚不耐煩地追問:
“所以呢?”
梁家明低聲道:
“所以,黃縣丞是在用動作告訴咱們,閒話少說,趕緊走!”
梁二條與梁三斤沉默了。
今日傍晚,他們就聽到了陳家滿門覆滅的消息。
當時還不太相信。
在他們的認知中,像陳家這樣盤踞一方的龐然大物,怎麼可能說沒就沒了?
眼下,經過梁家明與梁多魚有理有據的分析,他們也開始相信:
正是李縣令與黃縣丞帶兵剿滅了陳家,並且俘虜了混進去當家仆的西村港疍民,從他們口中得知了疍民的作亂計劃。
兩位上官顧念昔日,與他們兄弟五人共扛颶風的情義,不願株連無辜,這才前來勸阻他們改邪歸正;
隻是礙於大唐官職的身份所限,無法將話挑明。
“哥,那現在怎麼辦?”
梁二條摸了摸頭,痛苦地說道:
“阿爺他們都已經把魚叉融了,打成刀,現在要是不造反了……我們下個月拿什麼捕魚啊?”
“不是還有漁網嗎?”
梁小七的聲音從樹後傳來。
梁家明本不想理會,可聽弟弟的聲調著實奇怪,便起身一看——
竟看見梁小七兩腿跪著,屁股高高撅起,正用舌頭舔地上的泥!
“小七!你這是在作甚!”梁家明厲聲喝道。
梁小七眯著眼睛,抬頭咧嘴笑道:
“哥,我在喝酒啊。”
梁多魚撿起一根龍血樹枝條,把梁小七拉到邊上,狠狠一頓抽,不準他哭喊。
梁二條與梁三斤則用手抓取泥土,放到鼻子下聞了聞,驚訝道:
“哥,這塊地真有酒味!”
梁家明麵露不解,低頭思索了好一會兒。
忽然,一隻草鴞從龍血樹上飛出。
梁家明下意識抬頭。
他看到,城樓上似乎有一截管道露出,旁邊還有熄滅的花燈;
黑暗的布料垂落,隨風輕輕搖曳。
梁家明頓時恍然。
“嗬嗬!”
梁家明攥著酒泥笑出聲來,拳頭重重砸在樹乾上:
“我們日曬雨淋,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這些狗官拿白花花的糧食釀酒……喝不完的,就這麼順著管子往牆下灑!”
這泥巴裡浸的哪裡是酒?
分明是祖祖輩輩累死在波濤裡的冤魂……
是東村港、西村港、平安港、定風港的娃娃們,從小光著腳丫,麵朝大海哭啞的聲!
“睡覺。”
梁家明低聲命令道:
“天亮就回村子。”
四個弟弟默默照做。
他們以地為席,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龍血樹。
崖州北部,天剛破曉。
漁村緊挨著大海,船屋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
木板被烈日曬得乾裂,縫隙中冒著熱氣。
濃重的魚腥味令普通百姓幾欲作嘔,卻讓梁家明感到熟悉的心安。
男人們木然地擺弄著破舊的漁具,女人們蹲在船尾忙碌;
幾個麵黃肌瘦的孩子赤著腳跑過,身上滿是蚊蟲叮咬的痕跡。
一位老疍民蜷縮在船頭,頭頂撐著全村唯一的麻線蚊帳;
身前擺著麵俚僚人常用的獨木鼓,鼓身由整段樹乾挖空製成,兩端蒙著獸皮。
老疍民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鼓,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在歡迎晚輩歸來。
“阿爺——”
“阿翁——”
梁家明兄弟五人走近,老疍民溫厚地笑了笑:
“回來了。”
梁家明坐下,四個弟弟站在他身後。
附近船上的男男女女也紛紛直起身,朝老疍民這邊望來。
海風將梁家明的聲音,送至每個人耳邊。
待聽完梁家明對於此行的講述。
老疍民從補丁摞補丁的衣袋裡,取出切成小塊的檳榔果,用蔞葉裹了,放進口中慢慢咀嚼。
“我明白了……”
老疍民含混地說道:
“李縣令,黃縣丞,是好官。”
他將鼓動的腮幫子換到另外半邊,吐出零星的葉沫,濺到梁家明臉上:
“所以,你是想讓我放棄打算,安安穩穩在船上等死,是嗎?”
梁家明神色不變,抬手擦去臉上的葉沫,直直地盯著老疍民:
“無論他們做不做官,都是這世道上難得的好人。
“若是因為起事害了他們,我寧肯捕魚一輩子。”
老疍民失望地閉上了眼睛。
誰知,梁家明接著說道:
“所以,我們最好換個地方。”
老疍民一愣,嘴裡的檳榔也停住了:
“又換?
“換到哪裡?
“你該不會是想去打瓊山縣,抓刺史吧?”
“王弘業算什麼東西。”
梁家明冷笑一聲:
“我們是海上兒郎,要抓,就抓大魚。”
“誰是大魚?”
“嶺南節度使,盧鈞。”
梁家明語氣堅定:
“他很快就會離開廣州,南下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