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洺看著活生生的小弟,好半晌回不過神。
夢中淒慘的哭喊仿佛仍在耳畔,他用力捶一下自己的額角,企圖破開這蠱人的美夢。
曾經他也不止一次在夢裡夢到過小弟,甚至爹和娘。
但到了最後,無一例外,他們都會在自己眼前變成一灘腐肉與白骨。
骷髏上的眼眶暗而黑,直愣愣地盯著他,仿佛在譴責他荒唐的一生——
護不住小弟的命,護不住爹娘留下的船,把自己活成了個笑話。
這一拳下去,毫不留情,種洺簡直砸得自己眼冒金星。
怎料待眼前陰翳散去,麵前種種景象仍在,夢境未碎。
……
如同時間倒轉,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時。
雖然沒趕上爹娘都在的好時候,可小弟還在!
鐘洺一時不敢相信,思緒飛轉,把他腦袋裡的腦漿煮成了一鍋粥,咕嘟嘟地冒泡。
他像根木頭似的杵在原地,壓根聽不到鐘涵在喊自己。
可憐的小哥兒努力了半天,慌張極了,終於還是一癟嘴,“哇”地大哭出來。
……
片刻後。
隔壁船上的鐘春霞聽見侄哥兒的哭聲,火急火燎地衝進船艙,一把攬過鐘涵替他順背。
“乖,乖,小仔不哭。”
她頂著一腦門官司,沒顧上看鐘洺又在鬨什麼妖,隻看見了大白天的,船艙裡就鋪開了夜裡睡覺用的席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大哥留下的大侄子小時候性子並不差,隨了親娘,模樣佳,水性好,怎麼看以後都會是個頂好的後生,怎知越大越成了個混不吝的。
成日裡不務正業,要麼就是往鄉裡城裡竄,結識些不三不四的糟亂人,喊著什麼不當水上人了,寧願去陸上大戶人家當奴才,聽聽,這說的是人話?
要麼就是大白天在船上睡覺,讓趕海嫌錢少,讓打魚嫌活累,整個白水澳都沒有這麼懶散的漢子!
好不容易哄得鐘涵止了哭,鐘春霞可算能空出手,弓著腰一步上前,用力擰上鐘洺的耳朵。
“你小子,大白天的在這發什麼愣,睡太久迷瞪了不成?好端端地又惹小仔哭,你不知他身子弱,哭多了傷元氣!我真是早晚被你氣死!”
耳畔傳來一陣火辣劇痛,毫不誇張地講,鐘洺覺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扯掉了,配合上一頓劈頭蓋臉的熟悉罵句,他打了個激靈,齜牙咧嘴地抬頭看去。
果不其然,入目所見是他多年未見的二姑,此刻正滿臉怒容,中氣十足,看起來想把他一腳踹進海裡去。
鐘洺這下真是不清醒也不行了。
上輩子最後一次見二姑,是他要即將被押往北地充軍,走上流放路的那天。
隻要舍得給隨行的官差打點銀錢,對於家眷給犯人塞點衣物鞋襪乃至散碎銀兩的事,官差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反正那些銀兩在接下來的一路上,早晚要進到他們的兜裡。
於是鐘洺親眼看見,向來過日子極為儉省的二姑,愣是給兩個官差一人塞了一大把銅子,換得能靠近些跟鐘洺說話的機會。
隨即鐘洺就收到了二姑連夜趕出來的,塞了棉衣的包袱。
“我和你姑父都信那件事不是你做的,你是冤枉的,但咱們沒錢沒勢,沒處伸冤。”
說到這裡時,鐘洺記得清楚,他當初沒臉直視二姑的眼睛,隻敢把視線落在彆處,餘光看見二姑的鬢發染了花白。
她不過三十多歲,半年裡接連送走兩個視若己出的侄兒,一個死彆,一個生離,竟已為此白了頭。
“此去路遠,你好好保重,記得一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保不齊哪日等到皇上大赦天下,你還能回咱們白水澳看一眼。”
可惜“大赦天下”四個字,就是吊在他們所有罪兵眼前的一根蘿卜。
經年過後,鐘洺終究是作為一個臉上刺了字的罪人,死在離家千裡的他鄉。
見鐘洺半晌不回話,既不梗著脖子強嘴,也不臭著臉一甩手就跑沒影,隻傻了吧唧地看著自己,眼眶子泛紅,好似還蓄了點淚……
鐘春霞一下鬆了手,心裡有點發慌。
“你這是怎的了?莫不是被夢魘住了?”
鐘洺的耳朵被鐘春霞扯得紅通通,鐘涵這時邁著小腿過來,攔在兩人之間,忙著打哭嗝的同時,卻還不忘替他大哥說話。
“二姑,嗝,不打人,大哥也不要,嗝,打。”
說完用力吸溜一下鼻涕。
“不打,我哪敢打他,你個小仔沒有腰高都知道護著他了!”
鐘春霞輕輕捏了下鐘涵的臉蛋,這孩子出生時沒足月,從小身子骨就弱,精細養了這幾年,臉頰總算能捏起一點肉。
被鐘涵這麼一打岔,再看鐘洺確實情緒不對,鐘春霞揣測是不是做夢夢見她大哥和嫂子了。
說來也是可憐孩子,就是主意大,頂上又沒個爹娘管教,多少有些長歪了。
依她看,就該趁早給這小子說門親事,尋個媳婦或是夫郎來管,有了家,漢子的心才能被拴住,不然一個個就像是海裡的船,風往哪裡吹,心就往哪裡跑。
想到此處,她看了看日頭,安排鐘洺道:“你趕緊收拾收拾,洗把臉,換身齊整衣裳,傍晚跟我和你姑父去江家吃席。”
鐘洺剛經曆過死而複生,團在胸口的情緒濃稠,尚未化開,哪知眨個眼的工夫,就被他二姑給安排地明明白白。
他沒反應過來,道:“吃席?吃什麼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