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在船艙裡左閃右躲,好歹護住了自己另一隻耳朵的鐘洺,總算搞明白了是要去江家吃什麼席。
二姑生氣的原因在於這件事早幾日就和他說了,結果被他一股腦忘了個乾淨。
鐘洺摸了摸鼻子,難掩心虛。
他太清楚自己年輕時的德性,深知就算自己不是從二十幾年後死了回來的,也照樣不會記得。
那時候他天天惦記著在鄉裡鑽營,想找個門路投身到陸上人家的大門內做事,期望有朝一日,能憑此擺脫水上人的賤籍。
上輩子小弟死於颶風後不久,他愈發厭惡白水澳,連著恨透了大海。
隻覺得要沒有這片海,自己也不會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結果證明,長輩們所言不虛,陸上人各個八百個心眼子,哪裡是他能招架住的。
沒多久他就中了一夥外地走商的設計,幫他們往縣城送貨時教官兵扣了個正著。
因從隨身的匣子裡搜出了幾粒珍珠,盜采官珠、倒買倒賣的罪名落下來,連辯駁的機會都不曾給,當日就挨了板子下大獄。
前世種種,酸甜苦辣,他都嘗遍了,算來正是眼高手低的狂性害了自己。
如今得以重活一世,必不能在走老路,合該踏踏實實地活。
於是當著二姑的麵,他捂著兩個耳朵乖覺道:“我知道了二姑,今晚的席我保準去。”
鐘春霞懷疑地看他一眼,終於沒再說什麼。
實則今天想讓鐘洺去,也不真是為了吃席。
但鐘春霞沒多言,生怕囉嗦多了,又讓這小子跑了。
她牽走鐘涵,去給他洗臉梳頭,走前不忘叮囑大侄子道:“除了把自己收拾利索些,彆忘了帶禮。以前咱家有白事時,江家也是來隨過禮的。也不用多,你盛一包鹽,或是數上十個銅子就夠。”
鐘洺應下,看著不住回頭的小弟,心頭百味雜陳,酸澀頂得眼睛和喉嚨一齊發脹。
上輩子颶風來前他無知無覺,和素日一樣往鄉裡浪蕩,不到入夜不肯歸。
偏生當天吃醉了酒,被狐朋狗友丟在酒肆的馬廄中,半夜被暴雨澆醒,方知海上起了龍氣。
待他趕回白水澳,已是第二日天亮,彼時不僅家中木船已毀,小弟更是葬身大海,連片一角都再尋不到。
“跟二姑去吧。”
他壓下心底思緒,強裝成沒事人一樣地擺擺手,生怕被看出什麼端倪。
水上人的親事和陸上人一樣,雖然兩方新人天不亮就要開始忙活了,但酒席都在黃昏時刻,區彆隻是席麵設在連在一起的一排船上。
船和船之間以木板相連,走在上麵嘎吱作響。
陸上人來了怕是都不敢下腳,生怕會掉進水裡,但水上人家裡,哪怕兩三歲的小孩子也敢在上麵亂跑。
用作婚事的船全都以鮮花為飾,四角懸燈,新人所在的頭船係了一根紅布條,收攏的船篷上貼了喜字,船艙兩側還安了鴛鴦紋樣的繡簾。
除去鐘洺兄弟倆,鐘春霞和夫君唐大強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姐兒唐鶯,一個哥兒唐雀。
他們兩家五口人一起朝頭船走,按規矩得先道賀隨禮,才能去吃席。
來的時辰有些早,聚的人卻已不少。
村澳裡一年到頭沒什麼新鮮事,大家夥起早貪黑討生活,也就趕上誰家有喜事的時候,能湊在一起熱鬨熱鬨。
譬如這會兒年輕的漢子與姐兒哥兒們,正分站在兩艘船上對唱小調。
這邊歌一句,那邊回一句,假若誰和誰本就暗生情愫,便會借著對歌之際以詞傳情。
比起陸上人,水上人麵對情愛的態度要大方許多,這裡極少盲婚啞嫁,哪怕婚後過不下去,也能痛快分開。
小調起自漁歌,婉轉悠揚,和出海打魚時喊的錚錚有力的號子截然不同。
鐘洺正目露懷念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幕,冷不丁被他二姑搗了一胳膊。
他低下頭,便見二姑衝他努嘴,“彆光看,你也快去唱。”
鐘洺下意識拒絕。
以前他就不愛這種事,隻覺蠢得要命,現在更是乾不出。
“都是些小孩子,我去湊什麼熱鬨。”
這回換成二姑父給他背上甩了一巴掌。
“什麼叫小孩子,你以為你多大?十七了還光棍一條,你也好意思講!趕緊上去唱,我和你姑商量了,今年之內,你必須相看個媳婦或是夫郎回來!”
被兩個長輩生生推上船,鐘洺可算是明白過來,二姑非要讓自己來吃席是打的什麼算盤。
好在上輩子吃夠了孤家寡人的苦,這輩子想到成親,他竟也不怎麼抗拒。
來都來了。
然而這船一上,想跑也晚了。
他雖然性子不討長輩喜,但在年輕漢子裡頗有些地位,因他水性好,為人也義氣,時常從鄉裡帶些好吃好喝的稀罕物給人分。
故而很快被好事的幾人,你一把我一把地簇擁到了正中間。
反觀對麵船上的姐兒和哥兒們,同樣激動不已,誰也沒想到一向不愛湊熱鬨的鐘洺,今天居然也會來對歌!
哪怕天色漸晚,夜幕將臨,隔著半條船的距離,也瞧得見鐘洺的體格如何高大,模樣有多出挑。
誰不知道鐘家阿洺是白水澳最俊的漢子,劍眉淩銳,星目朗朗,肩寬腿長,足令人看一眼便心思亂撞。
隻可惜他為人不靠譜,獨愛偷懶耍滑的,家裡還窮,且帶了個拖油瓶小弟,幾乎沒有正經人家,樂意把孩子嫁給他。
不過不嫁歸不嫁,對歌總是行的,很快有膽子大的姐兒和哥兒亮了嗓子,好些人起著哄加入,唱的都是些“阿哥想妹妹想郎”“冥來想兄到天光”雲雲,一時把氣氛推得更高。
鐘洺被架在那裡,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到最後還是胡亂唱了幾句。
太久不唱,怎能不生疏,沒多久他就因為接不上詞,輸了一頭,被人笑著推去一邊。
鐘洺鬆口氣,趕緊趁人不注意下船溜走,惦記著去找小弟和二姑一家。
隻是走著走著,好像走錯了路。
人聲被拋在身後,仿佛越來越遠,遠處浪花拍岸,鐘洺無端起了一身冷汗。
他懷疑自己壓根沒有重活一遭,而是仍在一個幻想出的美夢裡。
現在夢就快要醒了。
幸而這份忐忑沒有延續太久,不遠處適時傳來一陣鍋碗瓢盆的碰撞聲,煙火氣十足,如同一隻手,一下將他推回了現實。
遠去的嘈雜如潮水般重現,他抹了把臉,確信自己還在人間。
循聲向前走了兩步,鐘洺便見一個灰衣小哥兒正挽著袖子埋頭洗菜,周圍未點燈火,將人裹在暗色之中,瞧著小小一團。
左右無人,也不知他為何不在喜宴的灶船上做事,而是獨自一人躲在這裡。
不過看這架勢,小哥兒肯定是在喜宴上幫忙的人,不是娘家人就是婆家人,或許知道他和二姑兩家被安排在哪一條船。
鐘洺起意上前問一句。
“那個……”
話剛開口,近前的背影教他嚇得一抖,轉過頭來時,整張臉盤被月光映亮。
鐘洺發覺這哥兒麵生得很,他竟是一時想不起是村澳裡誰家的,下巴尖尖,身形瘦削,圓如杏核的眸中盛滿驚疑之色。
鐘洺趕緊後退一步,舉起兩隻手,表示自己什麼也沒乾,隨即把剛剛想說的話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