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兒定了定神,重新快速背過身去,手上洗菜的動作沒停,看起來是個很勤快利落的人。
“你們在從頭船往後數第五艘船上,是伍阿叔家的船。”
他聲音不大,氣有些虛,但足夠使人聽清。
伍阿公是新郎江家的親戚,這樣的族中喜事,喜船都是一大家子人湊出來的,船的多少,代表了男方對這門親事的看重程度。
“多謝。”
因周圍沒旁人,孤男寡哥兒也不好湊在一處,鐘洺得了答案,道聲謝便走了。
在他身後,方才答話的小哥兒繼續乾活,沒過多久,他的肚子忽而咕咕叫起來。
小哥兒抿了抿唇,強忍著燒心的饑餓,加快了洗涮的速度。
快點乾完活,他還來得及去海灘上挖些蠣黃墊肚子。
不然今夜的喜宴那麼多碗盤,不知要刷到何時,不趁早吃些,多半又要餓著睡覺。
“你總算來了!方才跑到何處去了?你姑問了虎子也說沒見你,隻道唱著唱著你就沒影了。”
鐘洺進了那哥兒說的船艙,一探頭就看見二姑父朝自己招手。
水上人沒那麼多繁文縟節,男女不分桌,鐘洺走過去,挨著二姑父坐下,左邊是小弟,也被他一把撈過來,放在懷裡。
“大哥,吃花生。”
一粒花生被小弟喂到嘴邊,鐘洺也不嫌棄,張嘴叼走。
旁邊二姑父興致很高,拍著鐘洺的肩膀道:“你小子天天跑鄉裡吃酒,彆以為我們不知道,今個難得逮著你,可得陪我們好生喝一場!”
村澳裡家家戶戶,基本都沾親帶故,隻是親戚遠近不同。
這條船上十多號人,鐘洺挨個喊了一圈,看起來有禮又懂事。
惹得右手邊的二姑頻頻看他,順便還有其它好幾個親戚的暗中打量。
鐘洺忍不住摸了摸臉,低聲道:“二姑,我臉上有東西?”
鐘春霞人潑辣,話也糙,“你臉上沒東西,我們是看你今日不尋常,怕你沒憋好屁。”
鐘洺隱約覺得自己的耳朵又開始疼了。
“真沒有。”
鐘春霞又問,“那對歌的時候,你可有心儀的姐兒和哥兒?”
鐘洺的答案還是沒有。
鐘春霞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
“你啊你,平常挺靈光的人,就不知道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不多時,吉時到了,流水一樣的好菜端上了桌。
鐘洺總算不用再應付二姑。
清蒸鯧魚、蔥薑炒蟹、白灼海螺、生醃花甲……都是漁家席麵常見的樣式。
除此之外,還有燉雞和燒肉各一大碗。
雞肉、豬肉可比海貨貴多了,平日裡難得一見,盤子剛落下,好幾雙筷子就朝著葷肉伸過去。
鐘洺眼疾手快地搶了幾塊肉,分給小弟和二姑家的表妹表弟,幾個孩子笑嘻嘻地吃肉。
而他的碗裡,則是二姑和姑父給他夾的另外兩塊。
久違的來自親人的關照,害鐘洺鼻子發酸。
多虧了席上有人及時舉了酒杯,鐘洺趕緊端起杯子,把裡麵的高粱酒一口悶了。
酒到酣處,新人進了船艙敬酒。
今天出嫁的是盧家的大姐兒盧悅,年初及笄,嫁的表哥江貴十六,比鐘洺還小一歲。
由此可見,鐘春霞著急成那樣也不奇怪。
跟新人吃了一盞子酒,放下沒多久,既是新娘親娘,又是新郎姨母的劉蘭草,紅光滿麵地送來新菜。
一道下酒的涼拌海菜,一道剛起鍋還燙手的魚頭豆腐湯。
有人恭維她道:“劉嫂子,今日你們家料理的一手好湯飯。”
劉蘭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子,含笑道:“大家夥吃著好就成,有什麼怠慢的地方,還望多擔待。”
鐘洺四叔的夫郎郭氏,素來是個愛嚼舌頭,喜搬弄是非的。
他麵前已堆了一把花生殼,這會兒還接連剝著往嘴裡丟,同時道:“你們家本就人手不多,我瞧著都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能整治出這一桌子已是不容易,對了,怎的沒看見嫂子你那個外甥哥兒出來搭把手,我來時還見他往另一頭走了,不知去作甚,總不是去幫忙的。”
不說還好,一說劉蘭草臉上的笑就隱去數分,一副不願多言的樣子。
旁邊有人見狀,伸手暗搡了郭氏一把,“人家大喜的日子,你提那晦氣的人作甚。”
郭氏恍然大悟似的,抬手輕打了一下嘴。
“呸呸呸,怪我,怪我。”
劉蘭草聽到這裡,方勉強扯起嘴角來。
“怕是趁機躲懶去了,等到用得上的時候,早不知去了哪裡,我哪還顧得上尋他,左右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在場幾人連聲附和道:“是這個理,何況他不現身,反倒是好事。”
“這孩子也是,你養了這麼多年,他卻是個不知恩的。就算不露臉冒頭,也該主動分擔些活計,去後廚幫個忙也成。”
郭氏聞言,吐出一點粘在舌頭上的花生皮,撇嘴道:“乾些粗累活也就罷了,後廚還是莫進了,他過了手的吃食,我可不敢吃,怕鬨肚子嘞,難道你們敢?”
說罷還不忘給劉蘭草一本正經地出主意。
“你就是心軟,依我看,不如趁早給他找個遠遠的人家,嫁出去打發走。”
劉蘭草一副愁容。
“說來我隻是他舅母,哪裡做得了這個主?到時候,可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旋即又展顏道:“嗐,大喜的日子,不說不相乾的人,你們吃好喝好,我且去忙。”
人走了,話題一時還在繼續。
鐘洺聽著聽著,不免想到那個默默在角落裡乾活,還答了自己問話的小哥兒。
對方出現在那裡本就蹊蹺,待的地方倒是和四嬸伯說的方向對上了。
正遭議論的人,八成就是他。
既都讓人說到眼前,他難免也想搞清楚,對方究竟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竟招來這麼多張毒嘴巴。
小哥兒麵相老實巴交的,莫非知人知麵不知心?
可惜在場諸人,大約隻有他不明就裡。
以郭氏為首的夫郎和婦人,說來說去都是“厚臉皮”“白眼狼”之類的詞,偏生隻字未提小哥兒的名姓和前因後果。
接著為了動筷吃新菜,挨個住了嘴。
鐘洺頓覺無趣,打了個哈欠,專心低頭給小弟拆起螃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