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人撿筐不過是個小插曲,鐘洺很快再次上了二姑家的船,卸下竹筐,彎腰把扒好的海蜇往裡放。
放著放著,他察覺到什麼,停了動作,抬頭一看,就見二姑和姑父唇角帶笑地盯著他。
鐘洺撈一把差點從手裡滑脫的蟄皮。
“這是乾什麼呢。”
他往後看一眼,又轉回來。
“看得我後背冒涼氣。”
鐘春霞笑著往他腳底下砸個蟄頭。
“你說我倆乾什麼,我還想講你小子總算開竅了。彆以為我同你姑父沒看見,你方才和個小哥兒在那頭說話,就是太遠,我倆都沒認出來是誰家的,你倒是沉得住氣,一個字不往外蹦。”
鐘洺一怔,知曉他們兩口子是誤會了。
“哪來的‘說了半天話’,我就是看他一個人被浪衝倒,還差點丟了扁擔竹筐,順手幫個忙而已。”
鐘春霞明顯不信。
“你小子向來眼睛長腦門上,什麼姐兒哥兒,再是好皮囊的也不多看一眼,真就是順手幫個忙?”
鐘洺無奈。
“這有什麼假的,那哥兒二姑你肯定認得,就是盧家劉蘭草劉嬸子的外甥哥兒,我看他長得小,年歲當是不大,我和他能有什麼。”
“什麼亂七八糟的。”
鐘春霞已在心裡把人對上了號,聽見鐘洺的話,隻覺頭疼。
“你天天睜眼往外跑,村澳裡的人事是一概不知了,說出去讓人笑話。什麼年歲不大,人家過了年也十七,論虛歲正和你一般大。”
她接著道:“那哥兒你忘了不成?正是蘇家那個生下來多根指頭的小哥兒,叫蘇乙的。十幾年前兩個爹都死在海裡,蘇家嫌他六指克親,也不樂意養,推來推去,愣是推給了他舅,許諾每個月多分給盧家米糧,算是這哥兒的夥食,盧家這才應下,結果他舅前兩年也沒了。”
鐘洺聽到此處,手上動作一頓,隨即恍然。
“原是他,怪不得。”
村澳裡有這麼一號人,他自是知曉。
隻是就像他二姑所言,他這些年的心思都不在這裡,就算是聽說了,也是左耳進右耳出,不在心裡存。
如今一提,多少想起來些。
蘇家乙哥兒,小時候生下來便是個六指,水上人忌諱多,看見不尋常的事總愛嫌不吉利,於是蘇乙打小就頂了個“災星”的名頭。
且他開口晚,彆家孩子兩歲會喊爹娘,他三四歲才會說話,村澳裡的混小子跟著不積德的大人不學好,見了他就喊“啞巴”,吐口水,拿石頭、貝殼丟他。
原本流言無根,飯後閒扯罷了,沒成想蘇乙快五歲那年,他爹爹和小爹還真就接連沒了。
一個出海時遇了鯊魚,據說給咬得不成樣,隻有一身破爛的衣裳帶了回來。
一個當日好巧不巧,跟在了漁船後麵的料船上做事,看見自己男人死無全屍的慘狀,回來就變得瘋瘋癲癲,某個雨天跑進海裡溺死了。
連續兩條人命,蘇乙成了燙手山芋。
親爺奶不顧,親叔伯不管,餓得沒有人腰高的蘇乙自己在海灘上撿吃的,從海鳥嘴裡搶魚,撈了海草就往嘴裡塞,徒手在礁石上摳蠣黃,摳的滿手是血。
虧的生在海邊,有手有嘴就餓不死,不然怕是早就夭折。
那時候鐘老大夫妻還在世,小涵哥兒還沒出生。
鐘洺依稀記得他們在家裡飯桌上提過此事,當初鐘老大憤憤道:“要是誰敢在我死了以後欺負我孩子,我變鬼也得把他扯海裡喂魚。”
話音落下他就挨了媳婦一巴掌,“吃飯呢,說這晦氣話,一會兒去給海娘娘上柱香告罪。”
鐘老大一頓嘻嘻哈哈,還拉過兒子揉了把腦袋道:“你看看,還是你命好。”
鐘洺心道,自己的確命好,哪怕上輩子步步走錯,竟還得了重來一次的機緣。
興許是爹娘在天有靈,一輩子勤勤懇懇,與人為善的福報正落在他身上。
“還說不在意人家哥兒,說不了兩句又呆愣了。”
鐘春霞搖搖頭,走近了後從鐘洺手底下扯過筐,把裡麵的海蜇勻了勻,又往裡放了兩把。
她是不信什麼六指克親的說法,隻能說乙哥兒命苦,多長根指頭,教那些長舌頭的有了說辭。
真論起來,水上人家的孤兒多了去,難不成各個的爹娘都是孩子克死的,寡媳婦和寡夫郎遍地跑,難不成各個都是克夫命?
要這麼講,他們兄妹五個的爹娘也走得早,是不是他們五個克死的?
她的大哥大嫂,是不是阿洺小仔克死的?
因此換成彆人,但凡望見自家小子跟蘇乙有什麼攀扯,怕是要嚇得回家給海娘娘上香求保佑。
到她這裡,隻覺得鐘洺開竅,不是榆木疙瘩,至少看見小哥兒遭難還知道添把手。
不然她真懷疑這小子是不是要打光棍到三十,到時候人嫌狗憎,倒貼給寡婦當贅婿都嫌老。
她想得開,心情也好。
這次的海蜇個大肉厚,看得她更是雀躍。
“怎麼今日收成這麼好,趁著天晴,接下來多跑幾趟。”
眼下是六月,雖是捕蜇季,也是颶風季,颶風一來,就是好幾天不能順利出海。
水上人是看天吃飯,海中討食,陸上人種地,除非趕上大災年,不然總能剩下點糧食飽肚,他們不出海隻能係著脖子喝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