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舅舅也沒了。
爹爹們死的時候,阿奶看他如看一個惡鬼,直言應該在他剛出生時就架在火上燒成灰。
舅舅沒的消息傳來的時候,舅母大哭著上來扇他巴掌,扯他頭發,斥他果然是個喪門星。
現在輪到小貓。
它是舅舅死後,村澳裡唯一主動接近自己的活物,哪怕不會說話,蘇乙依舊會對著它說很多心事。
說自己其實想過死,可是到頭還是退縮了,他沒那份勇氣。
說自己其實羨慕海裡的魚,無拘無束,可以遊到很遠的地方。
“我確實有六根指頭……不吉利的。”
鐘洺有些想笑,不是覺得蘇乙可笑,而是被氣笑的。
“你信這些?”
蘇乙像是沒聽懂他的意思。
“什麼?”
鐘洺重複一遍,“我是說,你信這些?就是什麼六指是災星,會克死身邊人的話。”
他之前聽說了關於蘇乙的事,還覺得這哥兒多少有幾分惹人同情,好端端一個人,白白頂了一腦袋的風言風語。
現在才知,原來蘇乙本身也相信這套。
這算什麼?彆人罵你的話,你還當真了,是不是傻。
大概由於他骨子裡的脾氣就是有點急的,想得多了,情緒就映在了臉上。
蘇乙意識到鐘洺好像生氣了,卻想不通自己哪裡惹到了對方。
就因為自己說自己命數不好,會克親麼?
“……我不該信麼?”
他從未設想過這個答案。
自己從記事起就被人揪著耳朵喊災星,這兩個字幾乎刻進骨子裡。
爹爹們沒了,蘇家人不管他,舅舅沒了,舅母苛待他,他都不曾怨過。
他認定這都是自己應得的,若不這樣想,日子該如何過。
經年累月的苦早把他鍛出一身厚繭,厚繭長在手上,裹在心上。
也就隻有獨自在外乾活的時候能喘口氣,對著天對著地,對著海浪石頭,乃至一隻小貓說幾句心裡話。
鐘洺深吸一口氣。
“不該信,也不用信,什麼克不克親,照你這麼說,我的爹娘也死了,死在同一年,前後腳,我爹在海裡喂了魚,我娘生了病,在船上,就在我眼前咽了氣。”
他看著蘇乙的眼睛,其中漸漸蓄起迷茫。
“照你這麼說,我爹娘是不是我克死的,又或者是我小弟克死的?”
蘇乙使勁搖了搖頭。
“不可能,我不是那個意思。”
鐘洺收回視線,把小貓往懷裡攏了攏。
“你不用緊張,我隻是想告訴你,彆聽那些嚼舌頭的人亂講。咱們水上人在海上生,就意味著早晚在海上死,除非離了這片海。”
自己荒唐一世,都能重活再來。
命數這東西太玄乎了,蘇乙年紀還小,不該就這麼被流言壓一輩子,這麼下去,人早晚要垮。
他現在比誰都看重“命”的金貴。
好死不如賴活著,二姑說得太對。
或許是鐘洺說話的語氣太斬釘截鐵,蘇乙莫名地就聽了進去,緩慢怔忡地點了點頭。
鐘洺知曉有些事不是一日之功,外人的偏見和蘇乙對自己的偏見,都是根深蒂固,哪裡那麼容易就鬆動。
他緩了緩語氣。
"該往回走了,我好把小貓送回家裡船上。"
蘇乙如夢方醒,跟在鐘洺身後下山坡。
回到原地,他們的兩捆柴火還各在原地。
鐘洺挑起自己那捆柴,這趟懷裡揣了貓,再多挑一擔不方便,遂不忙活了。
臨走前想到什麼,他頓住步子問蘇乙。
“這貓你也喂了一陣了吧?有名字麼?”
蘇乙頷首,尖尖的下巴頦點了兩下。
太瘦了,鐘洺都擔心他低頭的時候戳到自己。
以前小弟也瘦,吃的藥比還飯還多,後來好生養著,臉頰也照樣圓起來,可見劉蘭草對蘇乙,至多就是保證他不餓死,有衣穿罷了。
“算是有,我叫它小餘。”
鐘洺有些茫然。
“小魚?貓吃魚,你給貓起名叫小魚?”
蘇乙眼睛彎了彎。
“不是海裡的魚,是多餘的餘。”
鐘洺明白了,他“嘖”一聲。
“這名字,意頭不太好啊……我能給它改一個麼?”
蘇乙當然答應。
因他從不認為小餘是自己的貓,他們隻是短暫相遇,短暫結伴,現在他們的緣分到頭了。
鐘洺沉吟片刻,賣了個關子。
“我回家再想想,你要是想知道它的新名字,回頭來我家船上看貓的時候,我告訴你。”
林間有風,吹得樹葉沙沙。
鐘洺走了好半天,蘇乙還愣在原地。
對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初時令他不解,想明白以後轉為驚喜。
他暗暗攥緊手,眼底盈起久違的光彩。
可惜沒人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