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的肩膀如千針齊紮般疼痛,臉上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來,但衍空和尚如此霸烈的外功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怪不得清廷隻派他一個人,就趕來闖福州城這龍潭虎穴。
“高手也要花錢的嘛。”
江聞以一陽指點出,故意藏下幾分力道,衍空和尚僧袍猛漲,柱子般粗大的胳膊也是悍然出手,以怪異的手勢盤結五指,一指關節兀然突出,和江聞對在了一起!
以剛猛對勇烈,足以分金斷石的指力彼此碰撞,發出了劇烈的聲響。
這一次兩人都回退了幾步,沒有再試圖進招。
“我大力金剛指的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麵帶欣賞地獰笑道,“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你,今夜你認不認罪的確一點關係都沒有。等到天一亮,我就會發布公文你認罪的公榜,接著連帶福威鏢局一同問斬!”
江聞收回了生疼的手指。
對方的內力毫無疑問在他之上,並且一身橫練徹骨的武功,確實是江聞最頭疼的那類對手,可以說跟武夷山中的鑿齒之民一樣難對付。
但並不代表江聞打不過。
最讓江聞頭疼的,是他發現對方不是衝著自己,而是衝著林震南來的。
江聞不想動手,因為他還需要了解出更多的信息。殺了一個欽差,清廷還能派出千千萬萬個欽差,隻要針對林震南的局還在,他就永遠無法逃脫。
衍空和尚也不想動手,因為他看出江聞武功路數不明,打起來很容易折損明麵上的實力。這場大戲剛剛要開始,任何環節出錯導致提前退場,都是莫大的遺憾。
其實從今夜耿精忠猛然出現開始,江聞就察覺裡麵有問題,自己似乎踩進了一個預設好的陷阱裡。
設下陷阱的人並不在意誰中招,因為不管是誰,他們都有辦法引導、製造出自己想要的結果。
“衍空大師,林震南不過是普通江湖人,你們要是看他不順眼,我勸他帶著福威鏢局滾出福州城就好了,何必趕儘殺絕呢?”
江聞無奈地說道,“我可以讓他發誓絕不再踏進福州城一步,否則我就打斷他兒子的腿。”
衍空和尚冷冷笑道。
“福威鏢局勾結白蓮教,在福州城中意圖造反,此事早已經證據確鑿,本欽差殺他都是便宜他了。你覺得能替一個反賊求情?”
江聞心裡咯噔一聲,他忽然明白自己摻和近什麼事了。
福威鏢局勾結白蓮教當然是子虛烏有,以老林子這個溫吞脾氣,除了在賺錢攀關係侵略如火,其他時候哪怕晴天出門都要帶把傘,不可能壓上全家老小性命去造反。
可是彆忘了,林家乾不出這事情,不代表耿家辦不出來!
耿繼茂在廣州城因與尚可喜爭奪權力而大打出手,被迫移鎮福建這個兵家不爭之地,就是因為他們打跑了原先盤踞在廣東這膏腴之地的李定國、鄭成功。
所謂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良狗烹,耿家此時來到福建,應該怎麼辦呢?
情況很明顯,方法也很簡單,答案直接就深刻在遼東將門的骨子裡——養寇自重!
耿精忠招攬福威鏢局和青城派的根本目的,就是借用江湖勢力鞏固自家的統治。
這一招尚可喜也懂,因此趁著少林入粵招攬武當高手,而耿家最好用的“外敵賊寇”,就是兩江福建根深蒂固的白蓮教了……
耿精忠是個人精,顯然看透了清廷對南方統治的薄弱,緊隨著尚可喜這老狐狸的節奏就開始謀劃,瞬間發掘出了自身牆頭草二五仔的特性。
這個計劃從頭到腳都很順利,但他忘了一件事。
尚可喜在廣州之所以能為所欲為,是因為廣州新下,清廷又屠殺暴烈本就民心不附,隻能依靠尚可喜支撐,就像在渾水裡撒土根本無傷大雅。
而福州歸降已久,治安穩定,耿精忠想要引來白蓮教,無異於是往清廷剛煮開的白粥裡扔老鼠屎,對方不翻臉才怪。
因此連耿繼茂都急忙下令給清廷欽差,表示是自己兒子行差踏錯,耿家絕無謀反之意。
正因為這樣,今夜明顯打算和衍空和尚大鬨一場以便撈人的耿精忠,才會在看到自家父親手諭後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年輕人,終究是沉不住氣。
此時耿精忠的離場,就意味著把鍋全甩給了福威鏢局,清廷想要剪除耿家羽翼的目的,可就是手到擒來了。
“就靠白蓮教就謀反?衍空大師,你未免也太看得起這些烏合之眾了吧?”
江聞冷笑道。
衍空和尚粗豪的臉也掛上獰笑。
“白蓮教不夠,那再加上鄭逆呢?南京之圍猶在眼前,你覺得朝廷會掉以輕心嗎?”
江聞歎了一口氣,林震南果然還是膽子太大,走錯了關鍵的一步,自己這次明顯是受他牽連了。難不成這福州城與福威鏢局,命中注定就隻能剩下一個?
江聞忽然發覺,這怎麼有股“成也風雲敗也風雲”的味道?
更讓江聞擔憂的是,今夜林震南在幽冥巷享殿內的表現。
那座大殿空空蕩蕩,進門還有個木盤傾覆在地,正常人都會被吸引住注意、多看上兩眼。
但林震南在很好地表現完進院子的驚訝後,輕易地忽略了沙盤的存在,隨著江聞一起看向了屋裡藏屍的小櫃子。
這說明林震南熟悉沙盤的存在、知道櫃子的方位,乃至於曾經來過這條幽冥巷、進入過這座享殿!
早能一起闖蕩過江湖,江聞很清楚林震南的性格,屬於心思很多、又很能藏話的人,有些他認為不需要說的東西,可以分毫都不說出口。
但是江聞並不認為,他會是陷害自己的凶手。
確實他有一些東西沒跟自己說,但他們的交情也一樣,不需要多說。
雖然今天林震南有事情瞞著自己,但江聞還記得,當初那個風霜滿麵的鄉下武館教頭,在聽完江聞的洋洋灑灑商業計劃後,也沒有說出一句質疑、表現出一點疑問。
那天,野店裡那個連連飯都吃不飽的江湖漢子,隻是兀自喝乾了碗裡的劣酒,開玩笑似地,真要讓獨生子拜江聞為師。
他還說,如果他沒能從福州城活著走出來,老家的孩子就拜托江聞照顧了。
其實有些話不需要說。
就像江聞不需要懷疑老林子。
“衍空大師,你看天都這麼晚了,是不是得給我安排個地方住?”
江聞微微笑道。
衍空和尚濃眉微抬,僧袍呼啦著轉回了公案後麵,坐進了太師椅裡。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我一定和你分個生死。我知道你留在這裡,也是想找機會殺了本官。”
手下的兵刃交擊,滿堂殺氣凜冽。
“但沒關係,隻要你乖乖呆在牢裡,本欽差就會給福威鏢局七天時間,之後再貼出公文告示。如果他們確實無心謀反,這七天完全可以讓他們全身而退。”
衍空和尚巨掌伸出,捏碎了案幾上的驚堂木,獰笑著說道,“如果七天之後,他們還選擇呆在福州城不走,那就是謀逆大罪,等著替耿精忠背黑鍋問斬吧!”
江聞微笑著轉身說道。
“七天太多了。就算你把我關在天字牢房裡不出去,以林震南膽小怕事的性格,七天之內肯定帶著全家跑路了。”
江聞一身輕鬆走出大堂,打算老實呆在府衙裡監視這個衍空和尚,卻聽見衍空哈哈大笑,囂張無比地說道。
“就算本官不出手,你知道江湖上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多少人眼紅福威鏢局嗎?我倒要看看,他怎麼活著走出福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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