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其他人還則罷了,可要知道初代靖南王耿仲明之死,就是因為刑部官員依照新頒布的《大清律》,狠狠參了耿仲明一本,說他“部下梅勒章京陳紹宗等縱部卒匿逃人,罪當死”,並且要按照規定嚴究,“逃人窩家正法,妻子家產,籍沒給主”,最終逼得耿仲明自殺謝罪。
這件事的起因模糊不詳,想來不外乎是天威眾怒,但當時的耿仲明“將舊兵二千五百、新增兵七千五百,合為萬人”,正與尚可喜一同奉命征討廣東,從中獲得最大利益的人,毫無疑問就是平南王尚可喜了……
“大俠,都是誤會!這不是我的意思啊!”
李真人思考了不到一刻鐘,瞬間就倒豆子般把實話說出來,“尚老王爺年歲漸高,前幾月還上書告老,早已有了頤養天年的打算,此次尋我來隻是為了找到一處風水寶地,求一個榮蔭庇護子孫後代。”
他繪聲繪色地講著,顯露出了不容質疑的行家口吻,“我先是為他在廣州城北找到一處‘飛鳳飲水’的上佳之穴,上有石脊脈從頂上直貫入穴,先人百年入葬此處,必然保佑子孫後輩飛騰不可限量!”
江聞不明覺厲地聽著,還恰到好處地點頭示意,等到話音結束才緩緩說道“然後呢,這跟你偷挖明器有什麼關係?”
李真人氣勢瞬間一餒,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是這樣的,我雖然找到風水寶地所在卻終究學藝不精,開挖後才發現下麵早上千年就已經埋了正主,如今就算有寶穴也無濟於事了……”
江聞恍然大悟般地看著對方,原來是修墳變成了挖墓,眼前這人肯定是見錢眼開地偷偷拿走了一些墓中財寶。尚可喜如今算起來還未到花甲之年,居然連修墓告老的辦法都想出來抽身而退,倒也不嫌晦氣。
“原來如此,誤會誤會,是我誤會了。”
江聞假笑著和對方寒暄,恍然不知這是今天第多少個誤會了,“李真人先前既然偶失了手,更應該將功補過才是,怎麼跑到這野地裡消閒呢?”
“我哪裡有休息的命,這半個月我踏遍了廣州內外無數山崗,就為了找到另一處讓王爺滿意的吉地,佛山這兒先前還沒來過,自然要順道走上一遭。”
李真人苦著臉解釋道,“我所學的堪輿之術不精,唯獨知道兩廣之中藏有一種曠世無雙的風水奇穴,名曰‘百足蜈蚣穴‘,葬入其中富貴自然不需多說,子孫後代更能頻頻絕處化吉、生機不滅,神妙莫測啊。”
江聞好奇地打聽著八卦,繼續問道“這種風水寶地不好找吧,不知真人如今可有收獲?”
李真人見四顧無人,才小聲說道“倒還不曾,我查遍周遭百山的龍、砂、穴、水、向,全都似是而非。彆的異狀尚且不提,‘百足蜈蚣穴’非得要四周有百孔四時不竭之泉,才算是得其正位,我這事情還得辦下去啊……”
李真人長篇大論地說了這些,當然不是與江聞一見如故無話不談,而是側麵表達自己在尚可喜眼中必不可少的重要性,無形中給自己貼上了一張護身符,防止對方起了歹心。
再者偷偷泄露王府機密給江聞,也是相當於是投名狀的一種,兩人各有把柄在對方手裡,心裡也就少些無端的顧忌了。
對此江聞也隻能暗暗感歎,不愧是能忽悠到尚可喜這般人精的江湖術士,李真人已經把示敵以弱的功夫練到了深處,普通人要是被他的外表所迷惑,極可能就輕信了對方的言語。
“既然是誤會,那還是辦事要緊,李真人。”
江聞無視了一旁袁紫衣的反對,對提著褲子的官差一揮手,“你們趕緊辦事,彆讓尚王爺空歡喜一場,小弟俗事纏身無法抽脫,改日一定到平南王府一聚!”
李真人的眼珠子一轉,也連忙歎息著說道“是呀,這趟淹死了三十幾個疍民,連官差都被浪卷走了一個,我還得趕緊回去跟世子賠罪。”
說完就看著官差小心翼翼地從北帝廟門口走出,江聞也冷冷盯著對方一群人的動作,稍有不對勁就打算下死手。
袁紫衣斜眼看向地上昏迷的鳳一鳴,低聲對江聞說道“江掌門,這人打算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
江聞忍不住反問道對方,“殺了或者埋了,你選一個吧。”
袁紫衣居然很認真地思考起了處理方式,然後還冒出來幾個黝黑的中年疍民露出淳樸的笑容,表示可以代為處理,隻要把人綁在石頭上沉到海裡去,保證誰都察覺不到。
“使不得,使不得!”
被江聞重點關注的李真人此時已經挪到了廟門口,聽見幾人對話卻是咬牙趕了回來,勉強擋在鳳一鳴的麵前,趕忙說出自己的理由。
“大俠,這鳳公子可殺不得!他爹如今正在城中陪同著禦前侍衛,如果聽聞獨子被殺,恐怕王府和官府都得掀個底朝天!”
袁紫衣不忿地看著李真人。
“你這是瞧不起我們咯?”
李真人連忙擺手,卻還是堅定地站在原地。
“非是瞧不起,隻是這次的兩名禦前侍衛非同凡響,都名列朝廷十八大內高手‘四滿五蒙九藏僧’,二位沒必要招惹是非罷了。”
袁紫衣這才放下刻意的挑釁,詢問起了李真人詳情。
“居然是他們……來者是十八大內高手中的哪兩位?”
自古江湖不與廟堂鬥法,袁紫衣也清楚這些高手加上官府的威力會有多強,如今想殺人卻是有些棘手了。
隻不過可能連她自己都沒發現,如今聽說鳳家有了這等關係的時候,心裡沒有對比和豔羨心思,似乎隻剩下了隱隱的忌憚。
眼見保住了鳳一鳴的性命,李真人連忙命人將他扛出廟外,才繼續介紹起了城中的消息。
原來在天地會頻繁鬨事、江湖中動蕩不安的時期,清廷也意識到江湖武林的暗中破壞力,絕不能坐視頭角崢嶸之輩四處為禍,於是從蒙滿八旗、藏地高僧中選編出了十八名高手護衛京師,被稱為“四滿五蒙九藏僧”,合計一十八名大內高手。
這些高手中,李真人其實也大多說不上名字,畢竟他們不像少林武當那樣經常行走江湖,但是其中最出名的那位無人不曉,就是如今倡導“大閱以講武”,親自教武進士騎射的滿洲第一勇士——鼇拜!
這次來到廣州城的兩名禦前侍衛,也是鼇拜一手選拔出來的青年高手,但和聲名赫赫的滿洲第一勇士相比,兩人雖然都是貴胄,卻也顯得有些籍籍無名了。
李真人說,他們兩人一個是順治愛妃董鄂氏的侄子鄂爾多,一等輕車都尉、禮部侍郎羅碩長子。此人隸屬正白旗滿洲,從出身來看毫無疑問是順治的心頭愛將,不管於情於理都照拂有加,本次帶兵前來廣州充任護軍參領。
“他叫鄂爾多?你確定他叫這個名字?”
江聞緩緩問道。
“對!”
李真人果斷點頭。
另一個人名叫那拉南楚,來頭也是不小,祖父乃是葉赫那拉部族的金台吉,當初曾和愛新覺羅氏的努爾哈赤並駕爭鋒。
他父親德爾格勒雖然隻是授以佐領的三等男爵,但朝野向來傳說他是當朝太後的前夫。反正當朝太後很看重這位名喚南楚的年輕才俊,早早就委以重任,因此反而擔任護軍統領,壓了鄂爾多一頭。
“等一下,那拉氏是不是也可以稱作納蘭……你說他還得到皇帝賜名,從滿文的南楚改成元述?!”
江聞忽然抬頭。
“沒錯呀。”
李真人也回答的肯定無比。
江聞發現這兩位大內高手真的來頭不小啊,兩人不僅出身滿洲正牌貴族強部,名字還隱約有些不妙的氣息。
照這麼看來,鳳一鳴還真就暫時殺不得了,也難怪李真人明明膽小懦弱,還要折返回來救人回去——鳳天南也不知走的什麼路子,居然能攀上這樣的大腿?
“走走走,快帶他走。”
直到李真人帶著人一溜煙地消失不見,江聞和袁紫衣都陷入了沉思,似乎對廣州城中日漸複雜的局勢產生擔憂,也有可能是被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衝昏了頭腦。
“不對,這家夥騙了我。”
半晌之後,江聞忽然幽幽地看著北帝廟的大門,說出了這麼一句。
袁紫衣正忙著打聽疍民的家鄉,聽到江聞這句話也明顯緊張了起來,殺氣再次顯現。
“什麼?他們會回來報複我們嗎?”
江聞搖了搖頭。
“不,我有九成把握他不會回來報仇,我們看著凶悍,實際上也就打暈鳳一鳴、看似一個官差,這在他們眼中根本不算事。但我就是覺得這人有些不對勁。”
江聞摸著下巴,琢磨著剛才李真人話裡的內容,“你看,這人太會講故事了,從他剛才講故事的時候開始,我們的注意力好像就被轉移,內容和節奏都跟著他在走。”
袁紫衣不解地說道“那又怎麼樣?不過是江湖騙子那一套罷了,他要是敢講故事騙人,我們回城裡打聽一下就知道了。”
“故事不一定是假的,也不需要是假的。那有可能是他想讓我們知道的東西,剩下的甚至不需要騙我們,隻需要避而不談就行了。”
江聞不置可否地繼續說道。
“他靠著故事救下了鳳一鳴,是不是有點匪夷所思了?明明前麵是個貪生怕死的人,後麵突然侃侃而談,如果不是他前後不一致的舉動,我恐怕也發現不了。”
江聞沉吟不語望著江心悠悠的斜陽,終於從北帝殿門外的石頭上站起身,擦去青銅古劍上剩餘的血跡,緩緩歸鞘。他此時說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要說給真武大帝的真像,聲音卻隻有他自己能聽見。
“這廣州城,越來越有意思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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