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民以船為家,生活水上,終日在風雨炎日中奮鬥,所以身形外觀上就與平常人不同,人人都身體結實,麵黑如漆。
不僅如此,瘌痢乞丐還一眼就看出他們世代生活在船上,風浪大船艙窄,長期盤腿坐著導致腿腳畸型扭曲的特征,這些是良家打漁不會有的,想了半天才無可奈何地開口說道。
“貴人,這件事我做不了主啊,不然您還是問問我們會首吧……真要收疍民這事,實在是不敢壞了規矩啊……”
江聞耐心地又打聽消息,才發現這些疍民的處境,竟然比他想象的還要更糟糕。
瘌痢乞丐為難地介紹道,首先從穿著上,這群疍民穿著就跟尋常人不一樣的衣服,通常都是黑色或藍色的破衣爛衫,就算好衣服也絕不是純色,而是剪碎了用幾塊單色布縫接起來——這般衣服體麵人是不穿的,這樣做的目的,據說也是怕衣服被搶走。
而衣服會在光天化日被搶,還隻是疍民悲劇的一個微不足道之處。
這些疍民毫無地位,平時甚至不被允許上岸,一上岸就要挨打或被搶去衣服,因此就連淪落當乞丐、接受施舍的機會都沒有,想討飯的話碗都會被人打碎。
疍民男人們飄蕩江海之間,一旦風暴出現,往往船翻人亡,使家庭失去主力。這時女人再要強也無能為力,有時就隻能做了妓女。
擺在乞丐們麵前更現實的問題是,一旦他們接收疍民的事情被發現,很可能連他們都要不到飯,最終連累整群叫花子都被人打成疍民一並欺負。
“善人,不應讓你為難了,隻要稍稍開恩就好……”
疍民中的成年人苦笑著,從人群裡推出幾個人懵懂的小孩子。這些孩子臟兮兮的,由於水上生火不便尋常隻能生吃河鮮,故而身體十分瘦弱,頭上還生了很多虱子。
“就收我們的孩子當乞丐吧,他們年紀還小,看不出曲蹄模樣,養長幾年就沒人知道了。我們死了就死了,隻可憐這些孩子……”
幾個疍民老人也流著淚不說話,抱著自家孩子不放手,隻有當小孩們用疍家話問著自家大人要去那裡,老人們才摟緊了說道“去要飯過好日子了,就跟咱們過年那樣到城裡要飯,以後都有吃不完的好東西了……”
袁紫衣皺著眉頭問疍民,這些話是什麼含義。
幾個成年人告訴他們,如果連日出海都打不到東西沒有漁獲,全家被迫餓著肚子,就會讓老人帶著孩子冒險上岸要飯吃,至少還能有口熱乎的不至於餓死。
話音剛落,袁紫衣的手已經又握住了銀絲軟鞭,眼中殺氣彌漫,嚇得瘌痢乞丐連連後退。
“彆說了,我的心都快碎了。”
江聞看出了袁紫衣又陷入劇烈的精神衝擊之中,連忙搶先一步帶著疍民從乞丐窩裡走出來,製住了近一步蔓延的骨肉分離焦慮。
“紫衣姑娘,這世上有太多的坎坷不平,你就是熱血難涼也不要跟這些乞丐置氣,你總不能指望剩一口飯吃的人,還得站出來濟困扶危吧。”
袁紫衣聞言忽然一愣,渾身就像霜打般蔫了下去。
江聞告訴袁紫衣,安置這些疍民最好的辦法,或許還是給他們置辦好幾艘安身立命的舟舸,送他們漂流在風急浪險的大洋之上,男女在上麵婚娶,孩子在上麵出生,老人曆儘千辛萬苦後在上麵去世,過上他們應該有的命運。
可他們身上就三十兩現銀和一塊不方便出手的古董,又不能自投羅網地帶人跑回廣州城裡拿錢。如今亂世剛過,一艘尋常小船也得二三十兩,他們也支付不起這些費用。
袁紫衣隻覺得荒謬無比,兩名江湖俠客竟然在街頭摳摳嗖嗖地盤算著錢貨,為了幾十上百兩的銀子燋頭爛額,心裡隻覺得堵得慌。
“滾開點!哪來的花子!”
忽然有惡聲惡氣在一座大宅門口響起,袁紫衣看了一眼畏畏縮縮走在街上的疍民,一股無名火又湧上了心頭,知道自己這是被人當流民驅趕了,便二話不說就抽鞭子打去,鞭笞得幾個凶神惡煞的家丁變成了滾地葫蘆。
江聞抱著胳膊看著她的舉動,也沒有製止的意思,江湖中人行事不受拘束,當街毆鬥簡直不要太正常,隻要不是疍民動手傷人,根本不會有人當一回事。
“紫衣姑娘下手輕一點。你仔細看看,這座五進的大宅就是鳳家,你要是當了鳳家大小姐,要多少錢有多少錢,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高牆大院的鳳家和流離失所的疍民放在一起,簡直是一幅最荒謬的畫作,隨著江聞的調侃傳到袁紫衣耳朵裡,瞬間又激起了她的怒火。
“哼,我這就去將鳳家拆了,把不義之財全都搶出來分給窮人!天心不足人心補之,我讓他們連乞丐都當不成!”
不知為何,江聞看向袁紫衣的人眼神似乎中多了一絲的認同,卻伸手攔在了袁紫衣的身前,緩緩搖頭。
江聞帶著淺笑說道“彆這麼衝動,你這麼做救不了疍民,還可能害死他們。你想想尚家知道這事,會不會更加瘋狂地報複疍民們,殺得血流成河來威懾旁人呢?”
袁紫衣滿不服氣地問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看著他們走投無路嗎?如果嚴姊姊在這裡,肯定不會坐視不管的!”
聽袁紫衣提道嚴詠春,江聞忽然眼睛一亮。
“我有辦法了。”
江聞雙掌一拍,瞬間想到了辦法,“嚴姑娘不是在章丘崗村嗎?那裡如今地多人少、家家戴孝,我們就把疍民先藏那裡。”
袁紫衣有些不解地說道“過去那裡倒是可行,可兩處相距百裡有餘,我們總不能全都配上快馬趕過去吧?”
江聞哈哈大笑,掂量著手裡的銀子,在袁紫麵前一晃而過。
“三十兩銀子買船不現實,可拿來租一條大船載人,不就綽綽有餘了嗎?從這裡順流而下,想來半天也就到嚴姑娘那邊了。總不會有人跟銀子過不去吧?”
袁紫衣仔細思考了一下,似乎還真是這麼回事,自己剛才沉浸於畢其功於一役的思維中,似乎完全沒把從長計議這個想法放在心上。
“嗯,算你說的對吧。”
“我作為一個前輩,總有些人生經驗可以告訴你。”
見袁紫衣不情不願地認輸,江聞才微笑著說道“早就跟你說了,練武救不了天下人,當個鳳家大小姐也救脫不了你自己,你在這個世上是立是跪、是悲是喜,終究要看你的行動來決定。”
袁紫衣臉上露出笑靨,因疍民而煩惱的問題終於放下。隻見她左頰上酒窩兒微微一凹,從江聞雲山霧繞的大道理中抽身而出,直截了當地問道。
“那請問胸懷天下的江前輩,你跟我這個弱女子講這些,還陪我玩行俠仗義的遊戲,又代表著你什麼舉動、什麼用意呢?”
江聞聞言一拂道袍,竭儘全力地裝出一副仙風道骨之姿,全然無視了袁紫衣俏皮的說話態度,帶頭走向了沿著河邊停泊的船家。
“天下也好、自己也罷,這條魚在乎就行。我也隻是覺得百忙之中下一步閒棋,或許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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