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蔽無人的林蔭小道上,有一輛馬車正在山間碌碌跋涉,朝著蔭翳更深處走去。
隻見兩旁的野樹新花繁茂,一片鳥雀枝頭嬉鬨,樹叢間不時還有野獸聞聲逃竄,攪鬨起了滿山的喧鬨。如此景象不斷地從馬車小窗前麵晃過,隨即便被遠遠拋諸於身後,傅凝蝶戀戀不舍地看著窗外,耳畔聆聽江聞細細說起著兩月間的見聞,整個人都蜷縮在柔軟舒適的褥墊之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洪文定與小石頭此時也在馬車之中,一左一右地靠窗,隻不過洪文定看似坐著,實則正穩紮馬步,不論道路如何顛簸,屁股始終離坐位保持著一寸的距離;而小石頭在吃過午膳之後,便將腦袋往後一靠,開始了呼呼大睡,估計此時被顛簸甩出車外,他都不會有所感覺。
看著眼前場景,傅凝蝶的心裡暗暗祈禱著這不是一場好夢,更不會又在雞鳴枕上的那一刻悄然破碎。
“凝蝶,一路上默不作聲想什麼呢難道暈車了”
江聞停下口頭講述的故事,拍了拍坐在大腿邊的傅凝蝶,隨手摸了摸她額頭,探看有沒有冒出冷汗,心裡好奇這個小徒弟怎麼突然如此安靜——難不成就兩月沒見,師徒關係就這麼生疏了
傅凝蝶的走神兒被驀然打斷,沒好氣的轉過頭去哼了聲“就不告訴你”。
然後思忖片刻,她就好像徹底忘記發脾氣這件事,又將小腦袋湊近了江聞道,“師父師父,知道我之前夢見過什麼嗎我夢見你說要自己走了,可能不回來接我們了!”
江聞伸手將她的鬢發抓亂,笑著說:“一天天的淨胡思亂想,我們武夷派就這麼三個徒弟,不接你們的話,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喝西北風嗎”
話音剛落,江聞就猛然想到了這個憊懶徒弟的功課,隨即說道:“為師不在這段時間,你是不是又偷懶了待會兒我便考教考教,看你《玉蜂針》、《九陽神功》近來練的怎麼樣了。”
傅凝蝶小臉一紅,眼珠子轉了一圈,趕忙轉移話題道:“對了師父,雞足山上的幾位老師傅,後麵都怎麼樣了”
江聞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起了雞足山諸多故事的結尾。
悉檀禪寺在弘辯方丈毅然捐軀之後,就舉行了一場盛大隆重的法會,將遺體火化埋葬了後山九龍崖上,以便他能歲歲年年都俯瞰這座古寺,永遠陪伴著寺中的一草一木。
江聞心裡也明白,弘辯方丈是一個很複雜的人,他既佛法高深,也與世俗纏繞不清;他既渾然忘死,也執著於悉檀寺的存亡。他之所以與土司木家、南少林、平西王府恩怨糾葛,都是為了保存本無禪師創建下來的基業,因此這座寺廟的本身,早就已經淩駕於他的生命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和反賊來往過。
過往恩仇隨著精舍大火而遠逝,是非得失隨著遺體火化而飄散,弘辯方丈將成為山誌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永遠定格在他為悉檀寺敢撐衰體,不憚前驅的那一刻。
再後來,安仁上人自然順理成章地繼任了悉檀禪寺方丈。
他是一個不苟言笑、不夠圓融的僧人,自從雞足山陰回來之後,心中放下了對證阿羅漢果的執念,而諸多邪見也如冰雪消融,佛法修為與武功都日益精進,仿佛洪水開閘一日千裡。
江聞也對他很有信心,或許等到下次見麵的時候,安仁上人就真有端坐在華首重岩、守衣入定的資格了。
而其中最為平凡的,當屬品照小和尚。
大理木家見如今的悉檀禪寺,因外敵與大火連番催襲,損失慘重,有意將品照推上監院的位置,卻被品照小和尚嚴辭拒絕了。
他在下過一趟山之後,便對木家之人態度冰冷、不假辭色,執意要從灑掃、迎客的知客僧做起,而剩下的時間便隨青竹長老進山修行,念誦著超度亡魂的經文、收攏雞足山陰枉死僧人的遺骨。
“那些惡人們呢會不會再回來打悉檀寺的主意”
傅凝蝶義憤填膺地說著,早慧的她不會被王子公主永遠幸福快樂的故事糊弄住,自然料到了風波之下,潛藏的暗流洶湧始終未曾消除。
江聞微微一笑,對小凝蝶說道:“放心吧,我走之前把三十六天罡僧的自我修養都教給老和尚們了。彆看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裝腔作勢和禪定功夫倒是一絕,現在又有武功突飛猛進的安仁方丈掌舵,一般人絕不會打他們的注意。”
江聞話外沒說的東西還很多,比如悉檀禪寺的滅頂危機,歸根結底是平西王府與大理木家的政治衝突,如今大理木家搬出了潛藏多年的老妙寶法王這張手牌,也就在外勢上又掌握了主動權——
當敵人指控你勾結外敵的時候,你最好是真的有。
而吳三桂為了防止被告發勾連外敵,隻好率先退讓一步,主動釋放木家家主、撤去重兵把守,木家也順坡下驢,表示平西王府功高位重,我們木家願馬首是瞻,絕不阻礙剿除前明偽帝的軍務。
雙方各退一步之後,示諸雞足山上的具體表現,就是一心向佛的平西王妃,正式在山中結庵修行了。
但和其他人料想的所不同,平西王妃最終並未割占悉檀寺的土地,反而命人開辟了一條通往雞足山陰的懸崖石階,並且要走了前宋地窖中的白瓷水月觀音像,擇地於前宋寺廟廢墟之上,搭建一座「水月庵」。
此舉自然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先不說雞足山陰,本就是當地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鬼域魔國,就算江聞這個親手化解了雞足山陰流毒、確定兩百年內不會再出現問題的功臣,也覺得這裡遍地舍利塔、與乾麂子為伴的環境太過晦氣驚悚。
然而平西王妃的態度異常堅決,自然也沒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江聞也隻能將她的這番選擇,當成是紅陽教鬼鬼祟祟、裝神弄鬼的日常習俗了。
說到紅陽教,在聽說是紅陽教出手相救、偷換書信之後,江聞便一直想要和對方取得聯係,然而平西王妃卻深居簡出從不漏麵,仿佛這一切隻是江聞的一廂情願。
江聞察覺古怪,皺了皺眉後再次提筆,遣人送去了一封言辭簡短的書信,上麵隻寫著茨威格在《斷頭皇後》裡的一句話:「當時她還很年輕,不知道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明了價格。」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對於陳圓圓,有多麼大的觸動,隻知道不久之後,江聞便順利地單獨見到了秦淮八豔中名滿天下的陳圓圓,並且在竹林精舍中密談了半日,才一臉悵然地走了出來——而循蹤前來的駱霜兒早已麵色鐵青,直至現在都沒跟江聞完整說過一句話。
陳圓圓告訴江聞,自己並非什麼紅蓮聖母的人,身旁這個從遼東一路追隨自己來到雲貴的侍女才是,而她自己,隻是來尋找「觀音幻化」的蹤跡罷了。
毀容侍女告訴江聞,紅蓮聖母菩薩在江聞廣州失聯之時,便已經猜到是密信渠道被動了手腳,於是加派人手潛入廣州各處、發送諸多暗線,終於知曉了這是青陽教的手筆,還將江聞的幾名徒弟也暗中保護了起來。
然而在搜尋江聞這件事上,紅蓮聖母菩薩就犯了難,畢竟江聞牽涉著化解「聖火功」熾陽為災的重任,是絕不能無故失蹤的。
她見廣州城遍尋不獲,便派人往兩廣之地搜找,隨後甚至擴大到了長江以南,南方全部分舵儘數接到密信,要求密切留意江聞的線索。
最後多虧了吳之茂的畫蛇添足,他命人往靖南王府送信的舉動,在進入福建境內瞬間就被紅陽教獲悉,隨之紅陽教終於掌握了江聞匿藏在雞足山的消息,為之極度振奮,甚至不惜啟用了平西王府的這條暗線……
江聞聽完之後,心中也是極其感歎紅陽教的手筆。
不愧是曆朝曆代都在造反的密教,對信息網建設的執念幾乎深入骨髓,在千絲萬縷不斷穿連之後,甚至都把情報站建在了吳三桂的床上,試問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做到!
最後也是在紅陽教的幫助下,江聞隻花了很短的時間,便成功從雲貴流竄進了兩廣,不但將陳圓圓代謄密信順利送到了幾個人的手中,還獲悉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確切所在,順手斬下了這個老賊的項上人頭。
之所以出現在廣州,江聞就是要在這些人麵前,告訴他們真正的反是怎麼造的!
尚可喜此人殺心太重,眼下公仇私怨又兼而有之,他為了穩定局勢,必定會在廣州大開殺戒,而他如今孤軍在外無法興風作浪,這便是比當初的城中刺殺,好上一萬倍的時機!
隨著屠夫殞命,大權自然落到了兩位大內侍衛的手中。
對於京城派來的兩位大內侍衛,乃至於助紂為虐的鷹爪門白振、五虎門鳳天南,江聞原本也是可以一並鏟除的。然而殺了這些人,便會導致清廷對於廣州的掌控虛弱到極點,一旦清廷察覺局勢失控,說不準就會放棄圍剿廈門鄭成功,全軍開拔進入廣州,到時候更恐怖的腥風血雨隻會撲麵而來。
此外江聞還有一個考慮,這是這幫造反之人持之以恒的秉性。
一旦沒有了外敵壓力,他們就會以最快速度腐化分裂,隨後自相攻訐,導致隊伍不攻自破——
這種事情自甲申之變後,已經上演了無數次,眼下除了矢誌抗清的李定國,江聞對另外幾人可沒有一丁點的信心。
畢竟以這些人的行事風格,突出一個各懷鬼胎、心事重重,大事臨頭必定會拖李定國的後腿,到時候廣州之亂還未浩蕩而起,就要先在內亂之中土崩瓦解了。
不謀則已,一鳴驚人,此番江聞的手筆,可不止尚可喜的人頭這麼簡單。
如今的平西王吳三桂,之所以被默許逡巡於雲南境內興風作浪,是因為他上書清廷率兵休整,待到兵強馬壯之時再深入緬甸擒獲南明永曆帝。
但事實上,吳三桂是通曉亢龍有悔的道理的,如果他真的提兵殺入緬甸,用弓弦勒死永曆帝,那麼他功高蓋主和木秀於林,就成了板上釘釘的事,他吳三桂將自此成為無數人的眼中釘,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江湖刺殺、朝堂彈劾,直至狡兔死良狗烹。
於是他選擇身居雲南待價而沽,一邊威逼南明永曆,一邊勾結噶舉僧派,對內則彈壓諸多本土勢力,勢要趁此機會將雲南的吏、兵、財、刑諸多大權收入囊中,逼得順治給他開出更高、更優渥的條件。
而隨著尚可喜身死的消息傳入雲貴,吳三桂的野心必然會再度膨脹——畢竟和窮苦邊陲的雲南相比,誰不想要坐鎮富甲天下的兩廣
然而隻要吳三桂趁機上書彈壓叛亂,並且開始向廣東地區發兵,他就會猛然發現一股惡毒的流言蜚語,正在兩京一十三省迅速傳播,人人在說“吳三桂將奉崇禎太子朱慈烺返京登基”的消息!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清廷會猛然發現相互製衡的三藩,此時隻剩下了吳三桂一個實力派,在他厲兵秣馬之下,甚至能撼動江南半壁!
隨後等待著他的,將是疑心深重的清廷一道勒令返回雲南、不得騷擾地方的聖旨,和為了保持製衡均勢,命耿精忠即刻嗣爵就藩的消息!
到時候三藩變兩藩,戰線被鎖定在東南沿海的閩粵之地,借此減輕對南明永曆、夔東十三家的壓力,江聞也就有更多的辦法來攪渾這片水了……
“師父,你為什麼笑得這麼狡猾”
傅凝蝶見江聞陰惻惻地壞笑著,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一點,因為他知道每次師父這麼笑,就意味著有人要倒大黴了。
江聞勉強克製住了笑容,裝傻充愣道:“有嗎我笑的很狡猾嗎”
沉默半晌的洪文定在一旁點了點頭:“嗯,相當狡猾。”
江聞立刻板起臉來,裝出一副宗師風範,對這兩個徒弟說道:“為師一心為國,耍點陰謀詭計算什麼你們兩個還是多跟小石頭學學,你們看他吃飽了就睡,這一覺睡的多有氣勢!凝蝶,快給你大師兄擦擦口水。”
傅凝蝶斜覷著江聞,小聲說道:“師父回來之後怪怪的,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難不成在雲南魘著了”
江聞微笑著看著小凝蝶:“怎麼連師父都不認得還是想要逐師出門、自立門戶了”
傅凝蝶也像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去故意不搭理江聞,冷聲說道:“我看是師傅你外麵又有徒弟了才對!哼!”
讓凝蝶打翻醋壇子的起因,是後麵那輛馬車之中載著的三個人。
其中與江聞鬨彆扭的駱霜兒自然少不了,但另外除了一名懷抱長刀,滿臉木然、眼神冰冷的少年,更有一名粉雕玉琢、嬌憨可愛,身量雖比凝蝶小上些許,姿容卻更盛三分的小女娃。
“凝蝶休得胡鬨,那是友人寄養的孩子,哪裡是什麼新收的徒弟——她比你小一歲,你叫她阿珂妹妹便是了。”
江聞把鬨脾氣的凝蝶攬入懷中,笑嘻嘻地對她說道,“我可是放下了成佛作祖的大機緣,不遠千裡要將你們接回武夷山去,焉能如此編排為師”
傅凝蝶聽到這話,小臉果然露出了喜色,笑嘻嘻地將小腦袋往江聞胳肢窩裡鑽了鑽。
“嘿嘿師父最好了……眼下天快黑了,前麵山頭有座野廟,咱們要不要過去燒柱香,順便再借宿一晚”
最怕風餐露宿、幕天席地的傅凝蝶,趕緊趁機提出自己的要求,然而江聞卻將臉色一轉,忿然作色道。
“無妨,以後看見寺廟不用客氣,直接進去住就是了——他們欠我一個人情。”
曾經的江聞麵對著寒山拾得兩位大士,本以為自己已然僧伽梨袈裟加身,即將成為未來佛、繼承佛門大統、走上人生巔峰,卻被告知自己並無資格紹承佛位,必須脫下袈裟交還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