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兩位大士堪稱耍無賴的行徑,江聞也隻能表示鄙夷,並且表示寶貝袈裟如今歸我,想拿走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幸好寒山拾得兩位大士還是有分寸的,表示可以滿足江聞三個願望。
江聞許下的第一個願望,便是解救雞足山上因故喪生的幾人,於是兩位大士施展神通,當即將枉死的安仁、品照、黃粱、簡福等人一一複活。
見兩位大士如此神通廣大,江聞立刻想讓他們將自己帶回原本的世界,然而兩位大士卻笑著搖頭,表示自己無法幫江聞挪移大千世界,隻能以「神境通」讓他回去看上一眼。
遺憾之下的江聞,隻能許願恢複全部內力,然而兩位大士依舊笑而不語,隨後伸出手指,表示最多恢複兩成,並且將癱瘓昏迷三天三夜……
《心經》裡有句話叫“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在十法界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但這些夢想都是顛倒的,如同認黑為白,根本無法看清本貌。
在三個願望全都實現之後,寒山拾得兩位大士表示自此不會再回來了,並於臨彆之際留下了一首詩。
那時江聞雖然聽聞且記住,卻還隻是沉浸於自己的良多感觸之中,猜想不出對方到底是何用意,更想不到一年半載之後,他會聽聞青海河湟之地,出現了一個手持如蛇緬刀的悍匪惡盜。
此人自稱“血刀僧”,從不持戒律佛法,占住在荒原破廟,每日橫行無忌,隻顧打家劫舍,且酷愛將女子強擄入寺、關押一處供其淫樂。
然而當地也偶有傳言,說這些被擄走的女子們,本都是經常被打罵欺辱的妾室、奴婢,那位“血刀僧”也並非傳說中的青麵獠牙,相反長得麵如冠玉,颯爽英姿,從不走進女子所在的房間,反而是這些女子留戀不去。
對於此事,許久後才聽說的江聞也隻能看著自己的手掌,隨即雙手合十、隨喜讚歎了。
“為師如今的執念已經消減不少。今後與其念念不忘,不如活在當下,好好當一回你們的師父。”
江聞的一聲歎息中既有留戀,也含釋然。
他或許從未改變過,但在這番雞足山顛倒迷惑、直指本心的曆煉中,他已經生出了更多的明悟與哲思,下定決心正視這片動蕩不安的江湖,做出一些扶危濟難的俠義之事,讓「武夷派」的名號響徹江湖——
至於「君子劍」的名號嘛,江聞看就不必宣揚了。
他可沒有金刀駱元通那麼老奸巨猾,能在偷雞不成之後說出“女兒可以歸你,孩子必須姓駱”的渾話,端的卑鄙無恥。
“師父,你怎麼又笑著這麼瘮人”
傅凝蝶再次提醒江聞,並且默默地挪開了兩人間的距離,生怕這種陰險氣質傳染到了自己身上。
“凝蝶,留存廣州與失散雲南的疍民們,已經被紅陽教悉數找回了,稍晚於我們也將抵達崇安縣。”
江聞緊緊箍住凝蝶,換成他轉移起話題,在她耳邊闡述起了自己的宏圖偉業。
“為師打算拆除大王峰上的往來棧道,僅留下臨河渡口一處。隨後把疍民們安置在九曲溪上,專職以竹排承運訪客。那裡的兩岸山清水秀,等咱們武夷派名聲大噪之後,說不得就能成就「九曲竹排」這樣的盛景。”
“等到門派弟子多起來了,我就把九曲溪兩岸的地統統買下來,全部蓋樓建成「武夷濱江」,再找人高價賣出去……有了擴招的資金,咱們武夷派必將聲勢煊赫、江湖聞名,到時候你就是名門大派的師姐,走到哪都不敢小覷於你了……”
嬉笑打鬨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沿著山道逐漸飄遠,縈繞枝頭,縱使這條路上曲曲折折、磕磕絆絆,但車上幾人或闊論、或嬉鬨、或安坐、或沉睡,宛如一幅生動的畫卷,仿佛隻要幾人能夠聚在一起,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曾害怕。
傅凝蝶笑得累了,又將頭探出窗外,聽著耳畔清風與沙沙竹葉漸次作響,任由初春料峭的寒風吹拂紅撲撲的臉蛋,臉上卻灑滿了明媚的春光。
她眯起眼睛向遠處看去,恍然間似乎看見一座熟悉的荒山矗立在眼前,正橫亙在九曲溪流之上,俯瞰群峰碧水、江山如畫,儼若一處擎天巨柱、巍峨挺拔,而幾個小黑點似的人,正你追我趕地往山上走去。
山回路轉後,粼粼車馬終於在了山間小道上,隻剩泠然之聲絲絲縷縷,還在山崖峭壁間回蕩,撞破深山岑寂,似乎有人仰天怪笑,正高聲念誦一首禪詩,化作久久不曾消散的空穀傳聲……
「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
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
—————————
蛇蟲遍地,草木遮天的雨林中,有一座孤零零的草廬潛藏在水灣旁,這裡道路不通、音訊斷絕,宛如蠻荒未化的遺落世界,一位身穿破舊龍袍、披發跣足的中年男子,正從這座草廬之中緩緩走出。
他的臉色極為慘白、雙手不見血色,深重的眼袋昭示著他已經許久不曾休眠,可即便屋外刺眼的陽光讓他雙眼刺痛,猛然流下眼淚來,他還是雙目不瞬地盯著天空,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這座簡陋的草廬已經被各色布匹牢牢縫住,其中有繡著飛虎的軍纛、明黃色的清道旗,也有還是二十八星宿真形旗、五方神旗、八卦旗,更有各種粗劣不堪的雜色布匹,仿佛住在裡麵的人挖空心思,就是要讓這座四麵透風的草廬,就此變得水泄不通。
草廬中傳來了隱約的誦唱聲,音調時而高昂時而低沉,時而童稚時而老邁,其中還能分辨出歇斯底裡宛如鋼絲刮動的哭腔,聲音高處猶如魂飛天外,聞之頭皮發麻!
仔細看去,草廬外糾纏縫合的碎布之中,似乎也有破舊團龍的痕跡,而這些聲音不約而同地,都在吟唱著一首讚美某種事物的歌謠。
龍袍男子茫然看向天外,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神態譫妄地喃喃道。
“嘿嘿……李定國沒有欺朕……卜彌格已在風帆上……”
“天主保祐我國中興太平……嘿嘿……保佑……”
隨後掀起厚厚的布簾,便再次一頭紮進了漆黑一片、密不透風的草廬之中,隻是憑著那一絲微弱光線的折射,勉強能看到男男女女跪作一地,而神龕之上供奉著並非人形塑像,而是徹徹底底的一片黑暗。
但在黑暗的最深處,在光線被徹底吞噬的角落裡,終於緩緩浮現出幻影般的眼睛和霧氣般的巨口,祂痛苦地被荊棘纏繞全身,以血舌發出震耳欲聾的哀嚎……
—————————
【一時佛在王舍城靈鷲山中,與大比丘眾萬二千人俱,諸方大聖,神通已達。】
【其名曰:尊者憍陳如、尊者迦葉,而為上首;又有普賢菩薩、文殊師利菩薩左右侍之、及賢劫中一切菩薩,皆來集會。】
【佛在畢缽羅樹下,收衣缽、洗手足,敷座而坐。】
“世尊,那穿壞色衣的鹿杖梵誌,入寺依止比丘拾取殘食,卻打殺六十比丘,意在觀其生處滅處。待僧眾發現時,已經悄然入滅,逃遁輪回了。”
年歲最長的迦葉尊者上前稟報,滿懷憂慮。
釋迦摩尼頷首:“我已知曉。”
迦葉尊者疑惑道:“世尊既然知曉,為何不去製止”
“那些慘死比丘將化為怖惕鬼,稍後我再傳你們大神咒。”
釋迦摩尼微笑,並對左右脅侍菩薩道:“文殊,普賢,你們看鹿頭羅漢還在嗎”
兩名菩薩便施展天眼神通力,遍查須彌、往來三界,眼中顯現了恒河沙數麵孔,卻始終沒找到鹿頭羅漢的蹤跡。
釋迦摩尼繼續說道:“你們再去看看世界海微塵數。”
文殊普賢依命行事,良久露出恍然之色,沉默退後。
釋迦摩尼這才展顏微笑,直起上身說法道。
“禪修不脫離止觀兩種,究竟演變無窮,菩提心就像水,能化作各種形態,也能滲透一切,故此佛門不畏法難。”
釋迦摩尼的雙眼展現在華藏世界之中,一瞬間似乎有無窮寶珠、相互輝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儘、混同因果,腦後佛光映照半空,將三聖一同攝入其中。
許久之後,釋迦摩尼將手撫在迦葉尊者頭頂,再次為其授記:“迦葉,你受苦了。”
其次將手撫在憍陳如尊者頭頂,也再次為其授記,“憍陳如,你的修行還不夠。”
兩位尊者迷惑茫然,並不知世尊為何如此勸慰,唯有文殊普賢兩位脅侍菩薩,破天荒地在世尊麵前破顏大笑,空手中忽然變出了一件破爛不堪的袈裟,交奉在世尊足下。
隨後釋迦摩尼回到畢缽羅樹下,作跏趺坐,將這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燒布、月水布、產婦布、神廟布、塚間布、求願布、受王職布、往還布胡亂草率縫製而成的僧伽梨衣披在身上。
【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聖中之聖是大覺佛陀。】
【被無明汙染的人是愚人,斷除煩惱的人是智者。】
【有我、法二執的人沉溺在生死海。證緣起性空的人解脫在逍遙園。】
【修道斷貪嗔癡才能離垢染,勤修戒定慧即能證涅槃。】
一行行漫滅文字出現在地麵,釋迦摩尼見到有人披著自己的法衣,望天噪罵,旋即驀然微笑,對蒼老的迦葉尊者說道。
“迦葉,鹿杖梵誌的因果已經了結。然而有生必然有死,我也終將涅槃。入滅之後,這件佛衣就交由你來守護。”
“你要記住,隻要正法不在世間出現,相似正法便不消失。”
“但當正法在世間出現,那時,相似正法就會全部消失……”
隨後就像當初成道那樣,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摒除一切乾擾,入於甚深的慧觀之中,在明星升起的時候,終於證得無上正等正覺。
那一瞬的時間仿佛倒退了三點六億年,又好像快進了數千年。
釋迦摩尼再次前往時間與宇宙的儘頭,發現天際明星是一顆閃爍不定的光球,披拂著淡灰色的微光剪影。
於是他站在混沌深淵的邊緣,目睹了難以形容的大恐怖,並與一個不可名狀的存在,展開了短暫而激烈的交鋒。
“嗯,有人插手未必是壞事……”
“早在證悟的時候,我就聽見群星之中有人在呼喚我……”
“還說終有一日,我也會站在「祂們」的那邊……”
(迦葉傳燈卷,終。)
hmxs.t.biqu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