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說的已經是全部了嗎?”程諾問。
“那不是的。”聶廣義回答:“這封信的後麵,還有蘇軾和他弟弟開的玩笑——【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芻豢,沒齒而不得骨,豈複知此味乎?戲書此紙遺之,雖戲語,實可施用也。然此說行,則眾狗不悅矣。】”
程諾看向夢心之。
夢心之心下了然,出聲解釋道:“子由是蘇轍的字,他們兄弟倆,一個叫子瞻一個叫子由。蘇東坡被貶惠州之後,還在苦中作樂,他在信裡麵取笑他弟弟,說蘇轍吃了三年的官家飯,整天吃大肉,連骨頭都咬不到,根本就沒辦法想象全是用骨頭煮出來的羊蠍子有多好吃。說完還打趣他弟弟,要是蘇轍學會怎麼做了,他家裡的那些愛吃骨頭的狗子們,就要鬱悶了。”
“哇,聽大心這麼說,真的好有畫麵感啊。”程諾感歎:“短短的幾句話,兩兄弟相處的日常,就躍然紙上了!”
“嗯,畫麵感是蘇東坡文字的一大特色。不僅寫信,他的詩詞,也是以畫麵感著稱的。他不像李白,詩裡詩外各種仙氣,蘇東坡是滿滿的人間煙火氣。”
“那你爸爸要做的是什麼呀?”程諾已經看到宗極手上在處理的食材了,但還是發出了困惑。
“程諾姐不是都看到了嗎?”
“啊?不是吧?就這些啊?”
“這些怎麼了嗎?程諾姐不喜歡吃?”
“不是不是不是,我喜歡的!就是我沒辦法把這道菜往古典裡麵想象,我覺得這道菜是很現代的,屬於長大了才經常看到的。”
程諾解釋道:“平時出去吃宵夜,專門做這個的宵夜店,都不寫學名,直接在大門玻璃上貼兩行紅字【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是不是一聽就和古典沒關係。”
“是嗎?哪一家這麼寫啊?”夢心之倒是意外了。
“好多家!”程諾直接發出邀請:“回頭上釣咖啡的預約都結束了,我帶你去吃。”
“好啊。”夢心之笑著答應了下來。
“怎麼了程大咖啡師。”宗極發話了:“聽你這意思,是看不上我這道古法美食啊。”
“怎麼可能呢?”程諾指了指宗極剛剛擺到烤架上的食材,出聲解釋:“我就是不覺得這和蘇東坡有關。”
“誒,那我可以好好給你講講了。我這一道,對於蘇東坡的意義,可比那羊蠍子大多了。”
程諾趕緊接話:“那我可真要好好聽一聽了。”
宗極明顯來了興致:“羊蠍子是蘇東坡被貶到惠州的時候給他弟弟寫的信,惠州在當時,屬於瘴疫橫行,被貶到那兒的,沒有幾個能活著離開,條件艱苦,隻能苦中作樂,羊蠍子就是能夠慰藉他心靈的美食。”
程諾接著互動:“那這麼說,豈不是更加證明了羊蠍子的意義比你做的這個要大。”
“非也非也。”宗極說話都開始帶著古典的韻味,“沒有幾個被貶謫到惠州的能活著離開,說明還是有,對吧?”
程諾點頭:“對。”
宗極繼續興致盎然:“他後來還被貶到了儋州,這個在海南,這個在當時,是沒有一個人去了能活著回來的地方。”
“這樣啊。”程諾指了指宗極正在做的,說道:“所以這道是貶謫到海南時候的?”
“沒錯了。”宗極說完就開始詳細解釋:
“蘇東坡在惠州給他弟弟寫信,再怎麼苦中作樂,至少也有肉有米是吧。對吧?”
“我的這一道,是他最後被貶謫到海南,人生無望,【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更是連米都沒有的時候,給他兒子寫信的時候說的。”
“全信一共有九十三個字,前麵的六十三個字我們先跳過,我給你念念最後的那三十個字。”
“【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程諾聽得到這文縐縐的話,趕緊讓夢心之幫忙解釋。
夢心之被宗意問多了,最是擅長用最日常的語言來解讀,張口就有:“兒子啊,這究竟有多美味,爹爹我可就告訴你啊!你可千萬不要和北方那些人講啊,他們要是知道了,可能都會效仿你爹,爭先恐後要求被貶謫到海南,真這樣的話,你爹爹的沒事,可就要被他們給分走啦!”
“真的假的?這麼誇張嗎?”程諾將信將疑:“我之前還聽阿適說過,如今的海南,是旅遊勝地。但是,在蘇軾生活的那個年代,那裡是比“南蠻”還要更加蠻荒的地方。被貶謫到海南,嚴重程度僅僅略次於滿門抄斬。”
“信是真的,表達上是用了誇張的修辭,不過……”夢心之停頓了一下,一臉認真,絲毫沒有含糊地回應:“這道烤、生、蠔肯定是從當時流傳下來的。”
謎底揭曉。
宗極在做烤生蠔。
“這樣啊!”程諾轉頭又問許久沒有開口的聶廣義:“那廣義大少知道前麵的六十三個字是什麼嗎?”
“知道,六十三個字,記錄了生蠔的兩種做法。”聶廣義難得乖順地接話,並且事實古文白話雙管齊下的模式:
“【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蠻獻蠔。剖之,得數升,肉與漿入水,與酒並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這是記錄下來的第一種做法。”
“生蠔煮酒,可真真是前所有有的美味啊!”
“【又取其大者炙熱,正爾啖嚼,又益囗煮者。海國食囗蟹囗螺八足魚,豈有獻囗。】”
“這是記錄下來的第二種做法。”
“把大個的生蠔挑出來炙熱——烤一烤,這便讓你朝思暮想的加油站和美容院。”
聶廣義說著說著,就把程諾之前的話給稍帶上了。
指望廣義大少每句話都正經,肯定是不可能的。
程諾倒也習慣了:“不是我朝思暮想,是烤生蠔店的門口,就是這麼寫的!”
宗極不了解情況,怕程諾和聶廣義會吵起來,乾脆直接接話:“被貶謫到海南的,在蘇軾之前,之前是真的一個都沒有活著回去的。蘇東坡卻硬是在那樣的地方,吃著生蠔,推廣著水稻,不僅教人挖井,還把自己的學識傳播了出去。”
宣適也幫忙緩和氣氛:“他在海南收了很多學生,其中一個名叫薑唐佐的,直接成為海南曆史上第一個舉人。”
宗極接話:“海南在宋朝曆史上,一共出了十二個進士,可謂人文薈萃。作為海南文化啟蒙之師的蘇東坡,當居首功。”
“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什麼功勞能有給男人加油,給女人美容來的大?”
聶廣義一開口,一切和緩和有關的努力都是無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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