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達爾文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場了。
他能在船艙裡請求羅蘭,就意味著他抵達康沃爾郡前,或者更早一段時間料到了自己的下場。
“那張報紙,柯林斯先生。一張遠道而來的報紙。”
這其中有個不為人知的小插曲。
那本書。
當維多利亞向他索要稿件時,他的朋友就提醒過他小心。
狂信者可不是鬨著玩的。
“他不建議我如此挑釁聖十字,一個最可怕、最繁榮衰弱、最聖潔汙穢的教派——我沒有,柯林斯先生。我無意指責或用言語、證據諷刺‘創世論’,也不存在所謂‘踏著輝光顯赫自己’的想法…”
在私人房間裡,達爾文對羅蘭敞開心扉。
“我迫切想讓大眾聽見真理的聲音。”
“真理的聲音…”羅蘭看著他那如沾了水的軟紙般塌陷的肩膀,每個詞都咬的很輕:“真理…是子彈出膛的聲音,達爾文先生。那是槍聲。”
達爾文搓了鬥煙草,愉快地塞滿鬥缽,大口大口嘬了起來。
既然羅蘭答應了請求,就再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他恐懼死亡,但說實在的,也沒想象中那麼害怕——隻是瞧不見妻子,瞧不見女兒了。
“您真該保留自己的想法,待到五或十年後再講出來。這些知識難道會在五年內老死嗎?”
羅蘭不能理解。
他明知乾了這事會死,為什麼非要這麼迫不及待。
“因為陛下等不及了。”
達爾文像斷裂的枯枝一樣,笑容裡找不到半點生命力:“我所有的一切都來自陛下與導師——柯林斯先生,也許您不知道。”
“當我還未踏上這艘船以前,我就和陛下認識了。”
羅蘭默默聽著。
“是啊,”達爾文翻動記憶裡的無聲照片,至今還能聞見那日交談時若隱若現的香膏味:“多年來的幫助,我無法回報她半分。”
“更何況…”
“五年,十年,現在。有什麼區彆呢,柯林斯先生?”
“我迫切想要同所有人分享,讓真理在陽光下長成它本來應有的模樣——我們來到世上,自帶著不同的使命。我完成了我的,這難道不正確嗎?”
他扭身拉開抽屜,拿出那本起皺的書,用拇指推了又推。
“我就要立刻讓所有人知道,教他們清清楚楚。我要讓他們讚美或辱罵我,歌頌或唾棄我。焚燒我的著作,或用它擠掉《伊甸經》,坐穩書架上的聖位——”
“在這些聲音與思想的打磨中,會誕生一顆每個人都能擁有的寶石——您喜歡什麼顏色的?”
羅蘭幽幽:“我是瞎子。”
達爾文放下書,拿起煙鬥,頭一次笑得那麼暢快。
羅蘭還是不能理解這人的想法。
“您就像我的某位朋友。”
他給他講了維克托·薩拉的故事。
一個明知生與死,卻仍頭也不回地踏上死路的雕塑家的故事。
“是啊,我們每個人都追尋著自己內心的真理,他不需要被其他人理解,也用不著旁人的憐憫。柯林斯先生。在我看來,追求真理,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達爾文摸了摸乾裂的嘴唇,視線忽然變得如刺槍般尖銳。
“您有所求嗎?”
羅蘭下意識揉了揉手指:那裡本該有一枚發燙的硬幣。
“…我想,是的。”
“那是什麼呢?”學者追問。
“家人,朋友,”兩個詞後,羅蘭停頓了一瞬:“…和希望。”
達爾文凝視他半晌,笑聲就像頭發掉落在毛毯上一樣輕。
“家人,朋友,希望…希望啊。”
他重複念著三個詞,每一次都比前一次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