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這話裡的某個詞起到了作用。
一個海浪結束後…
赫蓮娜的表情忽然變得詭異起來。
就像可以在冷水中融化的蠟像一樣,從擬人的一端,迅速跨越到非人的另一端。
她瞳孔裡爬滿了被線蟲寄生的海星,嗓音自羅蘭的耳道裡滲出來。
一如她在港口和他對話時的模樣。
“交…易…”
海妖發出更尖細的非人笑聲,在浪潮中旋著跳起華爾茲。
“姐姐!”
她唱著,眼窩更深,身上磷光仿佛某種有形的粘稠物質,附著在羅蘭的皮膚上。
一陣灼燒讓心臟劇烈收縮。
“我要!更多…姐姐!”
她那滑膩的手掌握住羅蘭的腳踝,潮濕一瞬間蔓延至全身。
“更多姐姐!更多!妹妹!”
“更多!母親!”
“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她尖嚷著,喉嚨發出越來越緊湊的嗡鳴。
“成交。”
羅蘭側視著快要被浪錘砸散的白色船架,在一環又一環的火焰中,飛快握住了赫蓮娜的手。
“讓我們活,我給你更多的母親、妹妹和姐姐…你喜不喜歡祖母?或者姑媽之類的…”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在這時候開玩笑。」
海妖並不在意。她笑出一口鯊齒,兩端的嘴角像她的眼睛一樣拉出異常寬闊的弧線。
接著,她從小腹撕下一枚貓眼色的鱗片,放進羅蘭手中。
指了指自己的嘴。
“一個,交易,換,一百,條,海浪。”
“吞…約定…”
她舔了舔掌心的黏液,靜等著羅蘭做出選擇。
鱗片很鹹。
像被凍久了的牡蠣殼,隻遇見唾沫,就立刻碎成大小不一的冰渣,或圓或尖銳的顆粒依次劃過他舌根,一路翻滾著、尖笑著鑽進喉嚨。
濃鬱的血腥味。
一滴金血落入海水。
餘音未消,海妖們蜂擁而至!
她們指責著赫蓮娜,指責她試圖獨享,到頭來又什麼都沒得到。
赫蓮娜則指著羅蘭,告訴她們交易的內容。
海妖們整齊望了過來。
那種場景能讓任何一個見慣眠時詭譎的儀式者不寒而栗。
羅蘭卻隻覺得她們有些…
可愛?
海妖們唱起了歌。
鹹澀的海風靜止了。
斷續的顫音像珍珠滾過象牙與黑曜石般的琴鍵。那些蠕動攣縮又擴張的音符化作蜜糖色的黏液順著毛孔往血管裡鑽。
每個活著的生靈都能嘗到它們:裹著深海熱泉硫磺的灼痛,尾調又是浸滿海水的絲綢般的柔膩。
降調時的氣音與聲調時的蜇刺使羅蘭開始產生幻覺:
人是魚。
溫柔流淌的氣流是海洋。
他們生出鰭,長出鰓。當學會如何用膜後的球體在濁液中尋路後,每一條指縫已黏連出蹼膜——來我懷裡。
來我懷裡和聲。
和主旋律一起。
巨浪像被一柄無形的巨大刺鉤掏進了血肉裡,被它扯著填補那向內飛快卷動的渦流:即將傾斜成九十度、嘎吱作響的帆船被一股激流牢牢頂住,向另一端推著,推著…
船身漸正。
雷鳴與風暴不止。
羅蘭感覺自己在被向前扯,身體後方粘稠的氣流又把他的腿向後拉——兩端不同方向的痛感讓他明白,自己,與這艘即將碎損的老船正被海流推著,飛快前進!
那速度沒有任何帆船比得上,哪怕雷暴也隻能吞吐出爆炸似的鳴音作為痛失獵物的發泄:
他們一眨眼遠離了陷阱,那上個世紀吞沒海盜的漩渦,如今隻吞下一群海妖歡快笑鬨的歌聲。
羅蘭懸掛在船沿,隨他一同穿過叢叢迷霧。
他聽見耳畔傳來呼喚。
乾淨的地平線在瞳中留下一條鹽線。
黎明將至。
他們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