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br海風拂過帆船。/br甲板上幾名水手正提著水桶，拿著麻布，擦洗殘留的血汙。/br林招娣已穿好上衣，靠在船舷邊；/br手中抱著一壺酒，懶散地望向遠方。/br這時，兩名女子從甲板下走出，與周圍的海盜們顯得格格不入。/br其中一人身著絲綢華服，妝容精致，姿色出眾；/br另一人則穿著普通的麻衣，雀鼻上綴著淺淺的斑點。/br林招娣瞥了她們一眼，語氣隨意：/br“老二，老五，怎麼不多睡會兒？”/br穿絲綢的是老二林盼娣。/br她撫了撫衣袖，語氣帶著幾分慵懶：/br“我說夫君，大清早的聽你們吵吵嚷嚷，怎麼睡得著？”/br穿麻衣的是林望娣。/br她抬頭望向繩網，樂嗬道：/br“老大，還真有人寧肯掉腦袋，也要保住命根子啊？”/br林招娣眉頭微皺，隨手將酒壺扔進海裡；/br大步走到林望娣麵前，不滿地打量：/br“怎麼又穿成這樣？”/br林望娣聳了聳肩，語氣輕鬆：/br“這樣穿舒服。”/br“扯淡！”/br林招娣嫌棄地扯了扯她的衣角，語氣中帶著幾分怒意：/br“如果不能讓你們披綢裹緞、穿金戴銀，我這幾年在海上拚死拚活，圖個什麼？”/br林望娣低下頭，抿了抿嘴。/br林盼娣則輕輕拉了拉林招娣的胳膊，柔聲道：/br“夫君，五妹性子生來如此，你彆生氣。”/br“去換身像樣的衣服。彆讓我再說第二遍。”/br林望娣跺了跺腳，踩著樓梯“噔噔噔”下了甲板。/br“老二，真是山賊吵著了你？”/br林招娣轉身掀開油篷布，取出一瓶新酒，拔開塞子灌了一口：/br“我尋思，他們死前也沒喊多久啊。”/br林盼娣秀眉微蹙，歎道：/br“我擔心的不是山賊，是振州與崖州那邊。”/br她頓了頓，繼續說道：/br“自陳武振覆滅以來，南海群雄並起，多年爭鬥不休。/br“阿爺生前最大的心願，便是再現陳武振、乃至數十年前馮若芳的海商盛世。/br“而今阿弟已死，理應是我家奮三代之餘烈，壟斷海上商路之時……/br“可家裡那些叔伯長輩，仍視夫君為虎雌，難以整合。/br“再這樣下去……振州與南海的主人，明年是誰可就難說了。”/br陳武振是唐文宗時期的振州大海盜，史稱其“家累萬金”，財富主要來源於劫掠西域商船。/br馮若芳的時代則更加久遠，乃活動於唐玄宗年間的大首領，因與東渡日本的鑒真和尚有交集，而名載史冊。/br林招娣不耐煩地擺了擺手：/br“死人的心願望，我不關心。/br“照顧你們五個就夠累了，可不想再抬舉那一大幫老頭。”/br“那崖州呢？”/br林盼娣上前一步，逼視著林招娣：/br“陳延雷的死，你也不關心嗎？”/br林招娣無語了。/br幾年前，她唯一的親弟，帶著四十多人趁阿爺出海，試圖將她逐殺在儋州。/br幸得當時巡視鹽場的陳延雷，將重傷的她藏匿於鹽釜，否則早已命喪黃泉。/br林盼娣歎道：/br“上月底，在萬安州停靠時，有熟人告訴我：/br“陳延雷死前不僅曾向符家求援，似乎還給夫君寫過信。”/br“可我沒有收到信。”/br林招娣語氣低沉：/br“甚至一個陳家活人的麵都沒再見到。”/br林盼娣神色凝重：/br“這說明，黃巢行事狠辣，已將陳氏一族斬草除根——/br“隻為了奪取儋州鹽場！/br“簡直是陳武振昔年舊事的複現。”/br十幾年前，陳武振在瓊州島的勢力極大，遠超今時的符、林兩家。/br連當時的五州招討使韋公乾，都隻能以兄事之。/br“可最後的下場是什麼？‘武振沒入，公乾之室亦竭矣’。”/br林盼娣低聲說道：/br“陳武振、韋公乾被征討，所得一切均被沒收，家人淪為官奴。”/br她不安地握住林招娣的手，聲音壓得更低：/br“夫君，難道你不覺得，黃巢此舉，與當年如出一轍嗎？/br“陳家、符家，還有我們林家……在他們那些狗官眼裡，是不是已經養肥了，可以宰殺了？”/br林招娣“嘖”了一聲，將酒壺隨手丟在甲板上，酒水灑了一地。/br“老二，你愛讀書是好事，我也支持。/br“可書讀得太多，膽子反倒小了。/br“林家能在海上立足，靠的可不是畏首畏尾。”/br林盼娣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什麼，林招娣卻已經一把將她打橫抱起：/br“彆嚷嚷了，小心讓大家聽見。我送你回去睡覺。”/br“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br林招娣卻不理會，抱著她大步走向樓梯，嘴角帶著一絲笑意：/br“少廢話，你這身子骨，走兩步就得喘，還不如我抱著快。”/br正當她邁步踏上樓梯時，桅杆上負責望風的水手，忽然扯開嗓子大喊：/br“有船！南邊有船來了！”/br林招娣腳步一頓，抬頭望向桅杆方向，眼神瞬間變得銳利。/br她將林盼娣輕輕放下，拍了拍她的肩膀：/br“回去休息，彆亂跑。”/br說完，她轉身大步走向船頭，聲音洪亮：/br“所有人，準備迎敵！”/br甲板上的水手們立刻行動起來。/br原本懶散的氣氛一掃而空。/br林盼娣站在樓梯口，咬了咬唇，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快步下了甲板。/br她可不如林招娣這般有武力，留在上麵隻能成為軟肋。/br從南邊來的船，比林家小很多，停在三百步外的岸邊。/br四十多個人從船上下來，手持刀劍，氣勢洶洶地向林家而來。/br林招娣站在船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人群，認出了一名鄭家人。/br‘鄭翊？他怎麼會知道，我月初會在合浦休整？’/br林招娣來不及深思，注意力便被領頭的青年完全吸引。/br但見此人身高近一米九，手提一杆漆黑長槍；/br肩寬腿長，身形挺拔如鬆，嘴角帶著幾分自信的笑意。/br走到林家船前時，他負手而立，聲音清朗有力道：/br“澄邁新任縣丞黃巢，求見林大娘子。”/br海風為之一滯。/br林招娣眯起眼睛，不由冷笑：/br“黃巢？還真是麥芒掉進針眼裡——湊巧了！”/br黃舉天站在船下，仰頭看見一名短發女子，肩扛陌刀，便知是林招娣無疑。/br“本官今日為公事而來，還請大娘子一議。”/br此時，水手們亦持槍帶棒來到林招娣身後。/br她抬手攔住，對著下麵道：/br“黃縣丞帶那麼多人，所謂的公事，想必是要討伐我們這些無辜的海商吧？”/br黃舉天神色一肅：/br“本官是為盧使君的下落而來！”/br林招娣故作疑惑：/br“誰？”/br“嶺南節度使，盧鈞！”/br“節度使失蹤，和我們這些良民有什麼關係？”/br“大娘子神機妙算，幾州刺史還未在民間發公告，便知本官來意，實在令人佩服。”/br“……”/br林招娣聽見黃巢話裡的諷刺，眼中閃過一絲殺意，放在刀柄上的手緊了。/br旁邊一個紅胡子的老水手立刻湊上前，小聲道：/br“舶主，不可輕舉妄動。我們有四艘船在外，最早也得明日返航，人手不夠……再看他們刀箭齊備，可不是山賊那麼好對付的。”/br林招娣強壓怒火，閉目不答。/br紅胡子水手則把頭伸出舷外，張口便是流利的漢話：/br“黃縣丞這話可就冤枉人了。/br“我們這些跑海的，消息靈通些也是常理。/br“倒是您，帶著這麼多人，莫不是想殺良冒功？”/br黃舉天掃了紅胡子兩眼，目光依舊對準林招娣：/br“大娘子多慮了。本官此行隻為查明盧使君下落，若大娘子肯配合，自然相安無事。”/br林招娣陌刀微微一動，語氣冷冽：/br“若我不肯呢？”/br黃舉天目光一沉，手中長槍抬起：/br“那本官……隻好按林家的規矩來了。”/br此言既出，船上水手們皆是一愣。/br連林招娣也出現了片刻的失神。/br她隨即哼笑幾聲，抬起右腿踩在船舷上，譏諷道：/br“我對縣丞一無所知，縣丞倒是知道我家許多事。”/br林招娣視線掃至鄭翊頭頂，後者頓時打了個冷顫：/br“你當時，也是像這樣給黃巢帶路的嗎？/br“帶北方佬屠殺瓊人的友鄰？”/br鄭翊額上冒汗，不知該如何回答。/br幸得成亮上前兩步，擋在他身前，冷笑道：/br“阿兄，我看林大娘子根本不敢和你比試，萬一輸了，豈不是要在手下人麵前丟儘顏麵？”/br有外人在場時，成亮自覺將身份，切換到黃舉天的親弟，將“阿郎”改稱為“阿兄”。/br他回頭，故意大聲道：/br“我看還是回去吧。/br“阿兄本想在振州，扶持一派做海商代理，平衡南海勢力。/br“偏偏有些人，總是這麼不識抬舉……”/br幾十個義子部曲頓時紛紛附和：/br“我看林招娣就是慫。”/br“是啊是啊。”/br“還以為多了不起呢。”/br“還是扶持符家吧。”/br“我們不就是借符家船來的嗎？”/br上方，林招娣搖頭冷笑，語氣中帶著不屑：/br“毛都沒長齊的小白臉，不必用這種低劣的激將法……你哥想按我家的規矩來？那便來吧。”/br這時，一個新加入沒幾天的林家水手，小聲問身旁的紅胡子：/br“舶主家的規矩？”/br紅胡子低聲答道：/br“沒什麼特彆的，就是有不同意見的時候單挑，打鬥分生死。”/br新人水手點點頭，對於刀尖舔血的他們來說，確實是常見的規矩。/br“可我看那狗官好像會點功夫，舶主為什麼非得答應他？若是直接開船走……”/br紅胡子拍了拍新人的肩膀，湊到他耳邊道：/br“放心吧，大娘子沒輸過。”/br頓了頓，他又意味深長地說道：/br“大娘子可是殺了親弟才當上舶主的，論本事，論心狠，整個嶺南也找不到第二個。”/br下方，遠離鄭翊的幾名義子部曲，也在小聲議論：/br“咱義父為啥非要跟她打啊？出了事可怎麼辦？”/br“就是說啊，還單挑，我們救都來不及救。”/br“義父何必在這種地方，跟一個女匪分生死。”/br“因為義父此行有兩個目的：既要得到盧鈞的下落，也要收服林家人心。”/br“那也不能以身犯險啊，義父將來可是要做大事的！”/br“黃成佛平時最會講道理——要不你去勸勸義父？”/br“阿彌陀佛。”/br名叫黃成佛的少年微微抬眼，語氣平和：/br“貧僧修的是清淨心，不涉紛爭。義父行事自有分寸，何須多言？”/br“裝雞兒呢？選校事組那日，數你黃成佛哭聲最大！”/br“師弟，你著相了。”/br“黃成佛說的要道理，大家夥根本不必擔心義父的安危。”/br“為什麼？”/br“此次單挑，他老人家不有兩張保命底牌嗎？”/br“你是說【那個】？”/br“就是【那個】。”/br“我好像從來沒見義父用過【那個】，他也不準我們碰。”/br“畢竟提取困難，沾了就死，義父舍不得分給我們也很正常。”/br“那第二張底牌呢？”/br“喏。”/br幾名少年順著說話者的視線望去。/br隻見成亮站在距黃舉天十五步外，手中提著一把角弓，箭矢已搭在弦上，隨意地垂在腰側。/br“看似毫無戒備，實則抬手便射！這個距離對亮帥來說，連蒼蠅都能命中，何況林招娣呢？”/br少年們不禁點頭認可。/br這場看似危險的對決，確實很難對義父造成致命威脅。/br“阿彌陀佛。”/br黃成佛雙手合十，緩緩睜眼道：/br“爾等對鬼蜮伎倆爭論不休，怎就沒想過，義父能毫發無傷地贏呢？”/br幾個少年還想說什麼，但黃舉天已將長槍橫放身前，昂聲道：/br“大娘子，何時何地開始？”/br“現在！”/br話音剛落，林招娣高舉陌刀，竟直接從船舷上一躍而下。/br那可是將近兩丈的高度！/br在重力勢能的加持下，黃舉天再如何托大，也不敢硬接，隻得平地翻躍，迅速躲開。/br陌刀重重砸入泥中，與地麵成五十度以上夾角。/br林招娣雙手撐著刀柄末尾發力，一個跟鬥，卸掉了高度差，穩穩落在黃舉天正前方；/br隨即拔出陌刀，揮舞而去。/br四周的義子部曲們迅速散開，為兩人相鬥留出空間。/br船上的水手們則手持弓箭，緊盯著黃舉天帶來的人，防備他們破壞這場勇士之間的決鬥。/br但見刀光槍影交織。/br黃舉天與林招娣的交鋒愈發激烈。/br林招娣的陌刀大開大合；/br黃舉天的長槍則靈動迅捷，每一刺都精準狠辣。/br戰至酣處，林招娣猛然發力，陌刀橫掃而出，刀鋒直逼黃舉天腰腹。/br黃舉天則低腿旋身，長槍一抖；/br槍尖劃出弧線，探向她的咽喉。/br兩人手臂一震，竟都選擇了兵刃回防。/br刀槍相撞。/br火星四濺！/br周圍眾人屏息凝神。/br林招娣後退了九步。/br黃舉天退了三步。/br若是什麼幫派內部比武，此時勝負已然分明。/br可林招娣卻單手撕裂上衣，將胸懷袒現在日光下，雙手重新持起陌刀，整個人仿佛進入到了更專注的狀態……/br黃舉天見狀，隻是搖了搖頭：/br“花裡胡哨。”/br林招娣吼聲震天，腳下猛然發力，陌刀帶著呼嘯之聲直劈而下。/br這一擊聲勢之沉重，連成亮都忍不住抬起了弓。/br清脆的撞擊聲後——/br兩把兵刃皆脫手而出，掉入海麵。/br黃舉天與林招娣當即赤手空拳，戰在一處。/br兩人你來我往，招式淩厲。/br塵土在他們的激戰中飛揚四起，很快便遮蔽了眾人的視線。/br場內的戰況頓時變得模糊不清。/br直到林招娣憤怒的嘶吼再次響徹。/br塵土散去。/br隻見黃舉天跨蹲於林招娣身後，雙手反剪住她的雙臂，前胸緊貼著她的後背，令她無法掙脫。/br“大娘子，你要麼選擇認輸，要麼……”/br黃舉天低下頭，在她耳畔輕聲道：/br“我陪你耗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