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招娣仰麵望天。
即便唇齒緊閉,兩眼不眨;
仍無法掩飾心底的震撼。
輸了……
她輸了?
她竟然輸了!
林招娣微微顫抖,被反剪在身後的雙手,終於停止掙紮。
當鉗製鬆開的那一刻,她失去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地;
隨後,緩緩將頭埋進膝蓋之間。
黃舉天見狀,默默不語,隻脫下自己的青色外袍,搭在林招娣背上,然後走向人群。
少年們正興高采烈地招手,準備大肆吹捧義父的戰績;
卻被黃舉天一個平靜的眼神,製止了喧鬨。
黃成精快步出列,低聲道:
“義父取勝本是意料之中。
“兄弟們切記不要口出狂言,刺激到林家人。
“彆忘了,咱們此行的目的,可不是打群架。”
少年們點頭稱是,在岸邊尋了陰涼處蹲坐下來,靜待林家來人相請。
林家水手,卻遲遲沒有動靜。
尤其是紅胡子等老船員。
他們臉上的詫異之色,絲毫不亞於,當年目睹林招娣砍下親弟頭顱,當成球踢的場麵。
要知道,林招娣能以女子之身,掌控林家半數船舶,與族中長輩分庭抗禮,靠的是那未嘗一敗的極端武力。
在大食商人的傳聞中,林招娣甚至贏得了“嗜血花木蘭”的綽號。
而今……
卻敗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手裡?
此事若傳揚出去,對擁戴“花木蘭”的林家人來說,將是何等沉重的名聲打擊?
“一個個跟死了爹娘似的,杵在這兒做什麼?”
水手們聞聲回頭,隻見換了身衣裳的林望娣,挽著二姐林盼娣的胳膊,麵帶慍色道:
“黃巢來之前,大姐剛與一夥山賊激戰,消耗了不少體力。
“若是全盛時期,怎可能落敗?”
紅胡子最先會意,連忙附和:
“正是正是!
“黃縣丞雖勝,用中原人的話說,叫‘勝之不武’!”
其他水手也紛紛應和,林望娣的臉色這才好轉了些。
隻有林盼娣與紅胡子心知肚明:
剿滅幾個山賊,對林招娣來說不過是熱身;
加之單挑前她還飲了酒,此戰可謂達到了最佳狀態。
即便這樣,她還是輸了。
“紅鯊魚隨我下船,接回舶主,與黃巢商議要事。”
林盼娣將微微顫抖的手藏入袖中,吩咐道:
“其他人潛入海中,打撈舶主……還有黃縣丞的兵刃。”
“是!”
走下甲板時,望見林招娣狼狽的模樣,林望娣眼眶頓時紅了:
“二姐……”
林盼娣冷冷瞥了她一眼,低聲道:
“有什麼話等外人走了再說。我們輸的是武藝,不是牌麵。”
林望娣用力點頭,擦去雀斑小鼻上的淚珠,與二姐一同上前攙扶。
雖然林招娣坐在地上紋絲不動,但二女見她並未遭受重傷,依然鬆了口氣。
林盼娣讓望娣留下照看,自己則擠出一絲笑意,款款走到黃舉天跟前,欠身行禮:
“副舵主林盼娣,見過黃縣丞。”
黃舉天還禮後,直截了當道:
“勝負已分,望副舵主遵守海上規矩,告知本官盧使君下落。”
“不如移步船上,容我們儘地主之誼……”
“時間緊迫,望副舵主體諒。”
林盼娣本就不是真心想請黃舉天用膳——
這一大幫青少年,真要招待起來,怕是要把船上的補給吃空。
她略一沉吟,道:
“縣丞可曾聽聞王海龜?”
見黃舉天搖頭,林盼娣繼續說道:
“此人是崖州疍民的領袖,本姓梁,因綽號‘王海龜’叫得久了,反倒成了名字。”
她轉身望向正在海中打撈的水手們,娓娓道來:
“王海龜確有能耐,將原本散居的千餘戶疍民,編組成東村港、西村港、平安港、定風港四個漁村。
“起初官府見他治理有方,疍民比往日更加安分,還封了他個小官。
“可前些年,時任瓊州要員強征疍民為珠戶;
“王海龜挺身請願,反被罰渾身澆透海水,當眾曝曬三日。
“他命硬如龜,挺了過來。
“自那以後便辭去官職,仍如往日般,帶領疍民安分度日。
“如今想來,隻怕仇恨的種子,早在當時就已埋下。”
黃舉天將主事者的情報記在心裡,林盼娣卻忽然緘口不言。
“副舵主,本官正洗耳恭聽。”黃舉天提醒道。
林盼娣搖了搖頭,麵上露出幾分糾結之色:
“縣丞,可否容我問一個問題?”
“但說無妨。”
“為何要將陳氏一族趕儘殺絕?”
“他們逼良為奴,私設鹽戶,買賣官爵,觸犯多條大唐律令。”
林盼娣聞言輕笑:
“若論違背律令,您此番帶著衙役前來,明為公事,實則並無公文,連縣丞的官袍都未著身,這又作何解釋?”
“微服出巡。”
見黃舉天對陳家之事避而不談,林盼娣略一沉吟,搖頭道:
“縣丞不願說,對陳家有何成見也罷。
“我們如今更想知道的是:
“官府對林家,究竟是何態度?”
她向前湊近半步。
黃舉天幾乎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鬆脂香氣。
“方才聽縣丞之弟說,您想在振州,扶持一派作為代理,不知此言可真?”
黃舉天不閃不避,微微低頭與她對視:
“自然屬實。”
“為何選中我林家?”
“近十年來,瓊州當地海盜中,唯你家勢力最大。”
“縣丞慎言,我家從不做違背大唐律令的生意。”
“不錯,本官也從不與不法分子合作。”
“如何合作?”
“官家的照數奉還,西域的三七分成。”
“我七你三?”
“我七你三。”
“這買賣談不成。”
“談得成。”
“有何根據?”
“黃成功,方案可帶在身上?”
被叫到的少年立即放下行囊,快速翻找起來,嘴裡低聲嘀咕著:
“方案甲是給盧鈞看的,方案乙是給義父先生看的……方案丁,找到了,義父!”
黃成亮小跑過來,將方案書遞給黃舉天,隨後又跑回陰涼處蹲下。
林盼娣正要伸手接過,黃舉天卻微微縮手,道:
“今日隻許看第一頁。”
他這番故作姿態,反倒激起了林盼娣的好奇心。
她接過簿冊,第一感覺並非上麵的文字,而是紙張本身——
質地疏鬆,表麵不如麻紙光滑,卻具有一定的柔韌性。
‘這不是麻紙,也不是楮皮紙……字體也不像手寫?’
她正思索間,目光已被醒目的標題吸引:
“《瓊州商航興盛策:開辟南海新征程》?”
她繼續往下看,眼睛越睜越大;
手指不自覺地翻動頁腳時,卻被黃舉天一把收回簿冊。
“隻許看一頁。”
林盼娣深吸兩口氣,才平複心情,定定地看著他道:
“您隻是縣丞,上麵寫的這些,憑什麼保證——”
“所以,更需要及早把盧使君解救出來,讓嶺南節度使為瓊州的未來擔保。”
“當真能說服他?”
“就像現在說服你。”
林盼娣望著黃舉天手中的簿冊,沉思許久,終於下定決心:
“離開雷州後,王海龜帶人去了儋州西。”
“具體位置?”
“以鹽場為起點,沿著海岸找吧。”
林盼娣望了望他身後,又道:
“縣丞若隻帶這點人,彆說救回節度使了,怕是連自身安危都難保。”
黃舉天將方案書卷起,輕輕敲擊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