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勞副舵主費心。本官在東村港有熟人。”
梁家明和他的四個兄弟,黃舉天與他們打過幾次交道;
看得出他們本質善良,樂於助人;
造反的理由,無外乎是為了活得更像人一點。
若黃舉天猜測無誤,王海龜率領疍民船隊,繞海島西行的終點,必然是振州——
那裡有疍民們,被強征為珠戶的親眷。
因此,與其追到儋州西,不如直接前往振州以逸待勞。
漁民的船速不快,若他立即動身,或許能勉強趕上。
隻是振州駐兵眾多,幾乎與瓊州相當;
若疍民、黃舉天、州兵三方狹路相逢,衝突一觸即發;
黃舉天自問難以在那種混亂局麵下,同時說服官方與造反雙方……
“你要的人,我去接回來。”
就在黃舉天沉吟之際。
林招娣披著青色外袍,大步流星地走來。
“符家的船又破又小,你這北方佬,追三天三夜都彆想追上!”
黃舉天眉梢一挑:
“這是贏家的獎勵?”
林招娣不接這話,麵上隻冷笑:
“我與王海龜打過不少交道。
“他可不是我,不講什麼海上規矩……
“謹慎得跟個縮頭烏龜似的,就算追得上,也不敢與你接觸!”
這條信息,倒是出乎黃舉天的意料。
如果連溝通的渠道都無法建立,那他引以為傲的口才,又如何發揮作用呢?
梁家明在疍民中的地位,又是否足以影響王海龜的決策?
思來想去。
黃舉天也認為,還是讓林招娣這種同行作為中間人,去把盧鈞要回來更合適。
‘隻能希望此女可靠了。’
此時,林家水手們已將兩把武器打撈上來。
黃舉天正要展現社交手腕,與林招娣化敵為友;
後者卻徑直轉身而去,先將長槍扔來給他,旋即抬腿走向帆船:
“十五天內,我林招娣必把人送到澄邁。北方佬隻管滾回去等著。”
“等等——”
“是個男人嗎,囉囉嗦嗦的乾什麼?”
林招娣回頭,把滴水的陌刀指向黃舉天,狠狠道:
“還想再打一場?”
黃舉天欲言又止,目送林招娣滿身暴躁地上了甲板。
‘至少先把衣服還了吧……’
好在林盼娣善於周旋,與黃舉天多說了些場麵話,讓雙方成功建立了合作夥伴關係。
林盼娣甚至覺得,林招娣的做法或許更為妥當。
畢竟,黃巢這貪官空口無憑,僅憑一頁紙就想參與南海的經營,任誰都會覺得風險極高。
但如果林家出手救回節度使,那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不僅是黃巢欠林家人情,節度使亦欠林家一條命。
兩邊的合作,自然就多了層堅實的保障。
林盼娣心下稍安;
隨即又想到什麼,問:
“黃縣丞,您與瓊州刺史的關係如何?”
“大抵來說……模棱兩可。”
林盼娣聽懂了其中的意味。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麼,我家或許還有一份見麵禮,可以送您。”
-
九月九,瓊州官衙。
符雲舒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口中低聲誦念著經文。
她的額頭已沁出汗珠,指尖發顫,腹部隨著呼吸明顯起伏。
仆婦站在一旁,神色焦急,卻又不敢出聲打擾。
“春秀,再去看看漏刻,時辰到了沒有?”
春秀點頭,輕手輕腳地走出佛堂。
這已是午後,她第十一次跑出去查看了。
片刻後,她匆匆回來:
“還差一刻鐘。”
年長的仆婦歎了口氣,低聲念叨:
“這日子,真是難熬……”
終於。
一刻鐘過去。
四個時辰跪滿。
仆婦與春秀連忙上前攙扶符雲舒。
她扶著肚子,雙腿酸軟,險些站不穩。
“快把藥端來。”
春秀從一旁的案幾上,端來碗溫熱的膠艾湯。
符雲舒接過,緩緩飲下。
湯藥入腹,她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
仆婦見狀,忍不住轉頭對著門外兩名護衛怒斥道:
“娘子是主母,肚子裡還懷著家主的骨肉,若是出了什麼差池,你們擔待得起嗎?”
護衛卻嬉皮笑臉地回應:
“老太婆,你也彆為難我們。家主命令,讓主母按時祈福,我們不過是奉命監督,哪敢有半點懈怠?”
符雲舒擺手,示意仆婦不必爭執,低聲道:
“扶我到床上歇息吧。”
仆婦連忙攙扶她躺下。
符雲舒閉目養神,心中卻難以平靜。
很快,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幾名符家的家丁匆匆趕來,跪在門外,聲音顫抖地稟報道:
“娘子,大事不好!家主與大郎……在長沙縣被閹人抓了!”
符雲舒睜開眼,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她強撐著坐起身來,對著符家來的家丁們,把事情問清楚後,險些昏厥過去。
春秀連忙上前扶住符雲舒,低聲勸慰:
“娘子千萬保重身子,腹中還有小郎君……”
符雲舒勉強穩住心神,吩咐:
“備車,我要去山上尋夫君。
“今日重陽節,他在賞菊……符家危難,唯有他能化解。”
仆婦本想勸她留下安胎,可想到家主與大郎也是主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春秀見狀,拉著仆婦的手道:
“阿姐,叫人多取兩張草席作墊子,再在車廂四角放置十斤沙袋,好歹讓馬車沒那麼顛簸。”
“好,好,聽你的,我這就去。”
所幸王弘業登高的山,就在縣外不遠處。
不過半個多時辰,主仆三人——外加兩名護衛,便抵達了山腳。
雖然此山不高,尋常婦人也能登頂。
可符雲舒胎象不穩,正是危險的時候,怎能冒險攀爬?
春秀轉頭掃了一眼護衛,冷聲道:
“你們兩個,輪流把主母背上去。”
護衛們連忙後退擺手,滿臉為難:
“喲喲喲,這可是家主的夫人,我們可不能碰!”
春秀冷冷瞪了他們一眼。
旋即麵色如常,在符雲舒身前蹲下:
“娘子,上來。”
符雲舒心係親人安危,隻輕輕趴上春秀的背,在她耳旁低聲道:
“多謝。”
春秀沒有回應。
她雖常年挑重物勞作,可到底年滿四十六,走的又是未修梯的山道,隻能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生怕張嘴咬了舌頭。
仆婦膽戰心驚地跟在旁邊,除了抹淚,還是抹淚。
所幸這山既不遠,也不高。
春秀咬緊牙關,一步步往上攀。
終於在筋疲力竭之前,將符雲舒平安送到了山頂。
雙腿微微發顫,衣衫被汗水浸透;
但她顧不上喘息,小心翼翼地將符雲舒放下,扶她站穩。
對麵便是一座石亭,似乎建於前朝。
亭內,王弘業正對著山坡上盛開的菊花彈唱。
琴聲悠揚,與秋風交織。
在他身旁除了幕僚,還有十幾名州府的官員。
眾人或坐或立,談笑風生,氣氛融洽。
忽然,眾人的笑聲驟然停歇。
王弘業察覺到異樣,轉頭望去。
隻見符雲舒在仆人的攙扶下,正緩緩向他走來。
王弘業的臉色當即一沉,放下手中的琴,厲聲責備道:
“符雲舒!風雅場合,你一孕婦來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