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間。
冷風吹來,城門外的營帳空蕩蕩的。
那些熱鬨的匠人們,此刻都不見了蹤影,幾個大門都是敞開著的,裡頭那運輸木材的民夫,處理木材的匠人,負責往京城運輸的徭卒,乃至盯著他們的官吏等等,都不見了蹤影。
有來不及收拾的落葉隨著風在空蕩蕩的營帳內來回的舞動。
那人來人往的官道也終於安靜了。
城門敞開。
外頭豎著二十多根杆子,上頭插滿了頭顱。
血淋淋的頭顱就這麼被插在城門外,雙目圓瞪,表情扭曲。
城牆之上,掛上了一排排的頭顱,恍若風鈴一般,隨著風吹而左右搖擺,發出了碰撞的聲音,聲音卻並不清脆,反而有點沉悶。
城門口有六個甲士,正盯著周圍,神色冷漠。
有士卒推著車,從城門走出來,車上擺滿了各類的屍體,在原先匠人大營的內側,則是被挖出了一道深溝,就看到甲士們麵無表情的將屍體丟進溝壑之中,而後掩埋。
城內的道路上有數道血痕,這些血痕一路蔓延,延伸到了城池的最深處。
一行人馬緩緩出現在了城池外頭。
帶頭的人騎著高頭大馬,兩旁有騎士護衛,在他的身後,則是有足足百餘位文士,有的騎馬,有的坐車,各不相同,正朝著城池的方向趕來。
這些文士大多年輕,也有幾個年紀略大的,年紀大的基本都是坐車,年輕的則是騎馬。
走在路上,他們正激情的談論著接下來要麵對的事情。
交談聲一直都沒有斷絕。
當他們靠近城門口的時候,早已接到命令的甲士迅速出列,領著他們進城。
盧旦急匆匆的來到了城門口,身後竟隻有六位官吏。
加上盧旦的這七個人,便是如今河間所擁有的全部官吏了!
河間作為州,郡,縣三級官署的所在地,三級官署卻隻能掏出七位官吏來,著實是有些誇張。
其餘人,除卻被帶走的幾個大官,被抓起來的奸吏,就是被罷免的庸吏了。
瀛州的官署已經癱瘓。
盧旦快步走上前來,看向騎著駿馬的年輕官員,行禮拜見。
“瀛州彆駕盧旦拜見刺史公!”
騎著駿馬的,正是新來的刺史潘子晃。
潘子晃乃是名將潘樂的兒子,潘樂打過侯莫陳崇,打過侯景,在大齊絕對也算是能排進前幾的名將,他曾受命治理過瀛州,在當地有些名聲。
潘子晃還很年輕,迎娶了公主,乃是大齊駙馬都尉,原先高浟離開鄴城的時候,他也跟著一並離開。
此番要擬定暫時的瀛州刺史,高浟就向祖珽舉薦了他,潘子晃為人穩重,跟其他那些跋扈驕橫的勳貴們不同,作風樸實,算是個勳貴裡的另類,沒有做過什麼符合大齊風格的荒唐事,另外,他父親過去擔任瀛州刺史,在當地有些名望,他能利用一些,同時,這也是對那些正常勳貴們的拉攏。
北道朝廷並不打擊所有的勳貴,哪怕是這種頂尖的封王的勳貴,隻要是正常的,也會任用。
潘子晃在邊塞很低調,不喜歡結交朋友,默默的度日子,不能說有太突出的政績,但至少也不會犯錯,而且身份對等,做刺史也不存在資曆身份不足的問題。
潘子晃平靜的看著盧旦,點點頭。
盧旦起身,又介紹了自己身後的幾個人,有三個人來自郡官署,兩個人來自縣官署。
潘子晃是個不善言談的人,也沒有跟他們說太多的話,就帶著他們往官署走去。
倒是跟在後頭的那些文士們,此刻格外的激動。
律學室在高浟的治下變得愈發成熟,從治學內容,到時間,再到最後的考核選拔,都變得越來越正式,已經開始無限的跟南朝那邊的官員考核接近。
這一批的吏們,跟過去的不同,他們是接受過最新教學的,各個都在學室內待滿了四個月的時間,並且高分通過考核。
盧旦等人跟在潘子晃的身後,也時不時回頭張望那些人。
他們從外表上來看,真的是一點都不像是吏。
大齊的吏,隻有兩種人。
第一種是極度暴虐,最能殺人,作為官員手裡的快刀,對百姓們毫不留情,眼神裡都透露出一股暴虐來,平時帶上兩個卒,就開始化身為奪命血吏,鬼見愁。
第二種是極度卑微的,沒有靠山,自己的處境也無法保障,渾渾噩噩的做事,身上沒有半點精氣神,就是完全頹廢的狀態。
可盧旦如今看到的這些人,精神高昂,指點江山,有種官員的感覺。
盧旦沒有看他們太久,他徒步跟在潘子晃的身邊,為他介紹如今的情況。
“當下瀛州隻有二郡,河間與章武,有三個縣”
這便是濫設州郡的下場了,三個縣就變成了兩個郡,而又被劃分成一個州這也是祖珽想要重新劃分的原因之一。
走在路上兩旁的民居格外的寂靜。
遠處堆積著幾處廢墟,有的還在冒煙,甲士們還在從哪裡往外拉出屍體來。
盧旦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話都說不清楚了。
昨日胡長粲與寇流到來,先乾掉了官吏們,而後就開始對三個縣城內臭名昭著的豪族動手,共計有五個家族被滅門,其餘被抓,被帶走的也不在少數。
河間是北方較為富裕的地方,土地肥沃,林木和糧食產出都很高,可這些年裡,瀛州官署卻一直都需要冀州和定州的糧食援助才能度日,維持官署的諸多開銷,到如今都不知給冀州欠了多少,不過,官員們也不在意,反正他們也沒想著要還。
至於為什麼原本富裕的地方會變得難以度日,糧貢都需要百姓們來平攤呢?
按著當地官府的說法,就是河間百姓太懶惰,明明都授予了那麼多的耕地,就是不肯用心耕作,導致糧產不足。
過去也有官員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前任的許惇就是一個,他想派人徹查耕地的授發情況,先後探查了幾次,換了三次人,都沒有查到任何問題,外頭沃野千裡,一查就是授田有方,可到秋季就出現糧收不足沒有任何能下手的地方。
直到如今,寇流直接將這裡給犁了一遍,將這裡直接乾成了白地。
行事之粗暴,作風之狠辣,盧旦是從未見過的,這完全就是蠻夷作風了,仗著自己麾下兵強,無視規則,直接開殺。
殘暴,血腥,一刀切,直接將地方上下都給乾癱瘓,可偏偏盧旦竟還覺得不錯。
不作為的主官走了,上竄下跳的官員走了,他們的鷹犬幫凶走了,在地方上吸血的幾個大蟲被直接滅族。
推倒重建?
盧旦想著,又看向了遠處那血淋淋的道路。
眾人回到了同樣空蕩蕩的官署之中。
潘子晃也沒有休息,當即就在大堂內召集眾人,開始商談接下來的事情。
他取出了任命書先是任命了兩位新太守,三位新縣令,而後是一級級的往下,官員名單確定之後,便讓盧旦來宣讀諸吏名單。
在到來之前,諸吏就已經被分配好了差事。
盧旦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辦事的。
他就看著潘子晃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做好了各級官吏的安排。
站在他身邊的郡丞此刻都驚呆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也沒敢說話。
潘子晃要求他們重新調查三縣的人口耕地等事,隨即就讓他們出去了。
盧旦暈乎乎的走出了大堂,其餘官員們此刻激烈的談論起來,郡丞也一並走了出來。
兩人站在大堂門口,看著裡頭那喧鬨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