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尚書省台。
段韶人高馬大,坐在上位,一改過去的溫和儒雅,凶相畢露,露出了作戰時的模樣來。
這副模樣,過去隻有那些周人和叛軍才見到過,不過,他們都已經死了。
平日裡嘰嘰喳喳的群臣們坐在段韶兩側,身形都不由得矮了三分,蜷縮起來,頭往裡縮,沒一個敢將身體舒展開的。
悍將們交叉著坐在這些國臣之中,披著甲胄,帶著武器。
段韶的眼神從這些人身上一一掃過。
也就是趙彥深進行了初次的選拔,將那些不合格的人淘汰了許多,不然,這裡都要坐不下。
段韶的目的很簡單。
他隻想保住齊國。
當初高王領著他們這麼一批人,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方才打造了這個強盛的國家,蔑視二賊。
如今投奔劉桃子的那些人,很多很多都是二代乃至三代。
他們不曾參與過開國之戰,對這個國家缺乏了基本的憐惜。
但是對段韶這些開國元勳們來說,大齊乃是大家共同締造的,是所有人的根基,是那些跟著自己東征西戰,死掉的無數人的歸宿。
若是社稷就在自己手裡滅亡,那自己這一生的征戰,又有什麼意義?那麼多人流下的血,還有什麼意義?
大齊的每一個州,每一個城,段韶都有一段關於它們的故事。
可對如今的情況,段韶也看的很清楚。
大勢已去。
一個城,一個州,是沒辦法養活這麼多人的,過去的晉陽,都需要周圍不斷的輸血,才能維持大軍。
如今經曆了那小畜生的折騰,國庫都不知還剩下多少糧草。
若是要出征交戰,糧草的耗費就更是天數,以如今的實力,若是帶著軍隊去討伐敵人,隻怕走到一半,糧食就沒了,軍隊崩潰。
人不可能餓著肚子打仗,除非是懷著更高的理想,更高的境界。
擺在段韶麵前的,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
將軍們很是開心,這些大老粗們,從不會去考慮其他問題,得過且過,盲目且不在意未來,他們隻覺得沒了高緯,大家又能回到從前,繼續手持軍隊,繼續為非作歹,不會再冒出奇奇怪怪的人來分他們的權力。
群臣們很惶恐,他們看不到任何的未來,想跑又不敢跑。
劉桃子不要他們這種人。
但凡有點自信覺得自己能被劉桃子收留的,斷然也不會留到今天。
段韶宣讀了罷免皇帝的太後詔令。
武將們麵露喜色,紛紛行禮遵從。
其餘大臣們一言不發,當下這世道,除非是高王領著開國天團忽然複生,不然換誰都沒用。
“諸位,往後該怎麼辦?”
段韶看向了眾人,像是在問他們,又像是在問自己。
眾人緩緩看向了司徒趙彥深。
趙彥深開口回答道:“大司馬,應當宣布皇帝的罪行,做好新君登基之事,臣願意令人置辦登基之諸儀”
“是極!”
“對,接下來是該準備登基事!”
群臣紛紛應和。
段韶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說道:“諸位便先回去吧,趙公且先留下。”
眾人像是得到了解脫,開心的拜彆了段韶,一一離開。
趙彥深坐在一旁,看不出喜憂。
等到眾人離開,段韶這才看向他,“趙公,此處隻有我們,當下朝中,能給我些建議的也就隻有你了,希望你能暢所欲言,我不會因為言語而治你的罪,也不會有什麼彆的想法,隻想你能給我些建議。”
趙彥深苦笑,“大司馬又何以問我呢?”
“當下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並州本來就是靠廟堂來補貼,才能養活這麼多的軍隊,當下並州都沒剩下幾個城,上下混亂,百姓無心農桑,國庫空蕩都不需要敵人來攻,我們自己就先撐不住了。”
“晉陽兵是我們的保障,又不能撤銷。”
段韶平靜的看著他,“所以,我們該怎麼辦呢?”
趙彥深收了聲,神色略微變得嚴肅起來,“現在有三條路可以走。”
“趙公且說。”
“第一條路,我們想辦法減少軍隊的規模,進行屯田,增加糧產,保留精銳,進行操練,等待時機有所轉變。”
“第二條路,我們可以趁著還有些糧草,主動進攻,趁著劉桃子在南邊,進攻他的後方,拿下朔州恒州。”
“第三條路,我們投降劉桃子,請求他保留宗室的性命。”
段韶點著頭,“不愧是老臣啊。”
“這第三條,才是趙公真正想要說的吧。”
趙彥深臉色不改,“方才大司馬說過,不會因為言語而問罪”
“我不是因為言語而問罪,我是因為你的行為。”
“我實在不明白”
趙彥深一臉茫然。
段韶輕輕搖頭,“趙公演的著實厲害,可惜啊,還是露出了破綻。”
“我先前就在想一件事,當初皇帝在鄴城,劉桃子派的軍隊即將到來,這個時候,皇帝最該做的選擇是什麼?”
“第一,召集城內眾人誓死抵抗,再調遣晉陽兵分路支援和攻擊敵人,再讓河水以南全力相助,以劉桃子在北方的殺戮,南邊和晉陽都不會無動於衷。”
“第二,撤往汾水,召集晉陽兵護送南下,而後步步後退,將大軍其家眷調往河水以南,通過大軍來控製南邊,利用南邊的物資維持大軍,繼續對峙。”
“第三,丟下鄴城,不占據能撤退的位置,跑到晉陽孤城,自己包圍自己。”
“陛下選擇了第三種方式,我並不意外,皇帝無能,但是我聽說,這是你上奏的。”
“你過去跟祖珽多有往來,我覺得你跟他是一夥的,劉桃子他們總是能很快得知這裡的情況,還能對我們步步蠶食,我調走了哪裡的軍隊,他們就來攻占哪座城池,知道的比我都快。”
“廟堂越來越混亂,你這個司徒卻什麼都不理會。”
趙彥深有些懼怕,他無奈的說道:“我是個文臣,麵對戰事並沒有大司馬所看的這麼長遠,何況,國內有人跟劉桃子勾結,這也不是秘密,他們都希望以後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不惜向劉桃子出賣各種情報,這豈能怪我呢?”
“若說與祖珽有交情,那您的弟弟,過去也跟祖珽有交情,而我與祖珽,不過是知道對方而已,我甚至都沒有去過他的宴會”
“我這個人向來膽小,從不跟任何人為伍,做事隻想保護自己,大司馬若是因為這一點要治我的罪,我承認,可若是說我勾結劉桃子,那我是不認的”
段韶忽抬頭看向了他,“趙公膽小,隻想苟活,大家都這麼說既然如此,趙公為什麼不跑?”
“據我所知,朝中大臣裡,就你的行為最不逾越,不曾受賄,不曾搶占田地,不曾胡亂殺人,最大的罪行也隻是提拔親信,而你過去治理地方,政績第一,能力出色,劉桃子絕對不會處置你,呆在晉陽,隨時都可能會死,但是到劉桃子麾下,就能保全性命,你為什麼不跑?”
“我過去所得罪的許多人,都在劉桃子麾下,我若是去了他那邊,那些人一同構陷我,我如何能活?”
“劉桃子雖然是敵人但是我了解他的為人,趙公也一定了解,他不會因為構陷而殺人。”
“趙公,你是幾代老臣,是跟著我們一同開國的大臣,為何要這麼做呢?”
趙彥深歎息,“大司馬已經認定我為賊,我再說什麼也沒有意義。”
“我確實沒有什麼才能,隻是我在晉陽,向來大門不出,也不接見外人,又如何能與劉桃子勾結?唉,我自認德不配位,大司馬要治我的罪,就請將我下獄,隻是請看在過去的情誼上,勿要羞辱我,給我個痛快的。”
段韶再次沉默了下來。
“來人啊。”
有幾個士卒迅速衝了進來,段韶平靜的看著對方,“將趙公帶回他的府上,好生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