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警官,屍體是在往下縮麼?”
“嗯,是的,我們越往下挖,它就越往下陷。”
“譚警官,你能讓人把那口裝著‘太歲’的缸,挪走麼?”
“那是重要物證,要帶回所裡檢查的。”
“不是叫你丟掉,讓人挪到門外去就行,不要在這房子範圍內。”
“是有什麼忌諱麼?”
“嗯。”
“那行。”譚雲龍馬上命令外圍的幾個警察,將那口缸搬到門外去。
李追遠點點頭,這樣,自己和豹哥與趙興的這段因果,就算完成了,接下來,就是單純地算賬了。
譚警官回過頭,看見男孩拿出一個簡陋的木質羅盤,譚雲龍覺得,就算是那些賣劣質玩具的小攤販都不會進這種玩具,因為太醜了,根本賣不掉。
男孩先調整了一下站立方向,然後盯著手中羅盤原地轉了一圈,站定後,又嘴裡默念了一些數字。
譚雲龍細心聽著,本以為是要念誦什麼咒語,可聽到的全是數字。
心算校正完畢,
李追遠低下頭看向坑洞內,對身邊的潤生手指道“用黃河鏟,在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這六個位置,先各挖出一個下斜的小坑。”
“好!”
潤生拿著黃河鏟下了坑,看都沒看那隻手的位置,而是先按照李追遠吩咐,在周圍側壁上挖了六個坑。
李追遠點點頭,這六個坑其實是為了破瘴,擾亂屍體的“方向感”,讓它接下來受驚想逃跑時,失去分寸。
《江湖誌怪錄》上有這一類屍體描述,指它們具備類似蟶子的能力,在土壤沙土裡會鑽洞。
但嚴格意義上,這種屍體並不算是死倒,魏正道特意標注該屍附近必有蹊蹺。
李追遠拿出印泥盒,食指用力按上去,然後在七星鉤劃過,鉤子每開一節,都依次補上紅印,一直到七節全開,才將七星鉤丟入坑中。
“潤生哥,你和屍體中間,下鉤,封路!”
“明白!”
潤生一把將鉤子接住,按照吩咐,在自己和那隻手中間,將七星鉤插入。
很快,七星鉤就隻剩下頭頂一端還在外頭,潤生手掌按住那裡開始轉動,地下當即傳出一陣“哢哢嚓嚓”的聲音。
到目前為止,因為沒接觸到那隻手,所以屍體並未繼續往下鑽。
李追遠五根手指都按上印泥,快速抓取在回魂筐與歸鄉網上摸過,然後將它們都向坑裡丟去。
“正前布筐,後方下網。”
“好!”潤生剛接了東西,隨即又懵了一下,問道,“小遠,哪裡是屍體正麵?”
“手心朝向是正麵。”
“明白!”
潤生在手心前布下回魂筐,這筐子初看口很窄也很淺,但等把束扣解開後,開口和深度都能自己收放,且韌性極強。
至於回魂網,則被潤生覆在了手背方向,網麵積很大,幾乎連那一側坑壁都被覆蓋了。
李追遠拿起羅生傘,對著潤生說道“潤生哥,接住我。”
說完,縱身向坑裡一跳,旁邊的譚雲龍根本來不及阻攔。
潤生接得很穩,等李追遠站定好,就先低頭近距離看著那隻手,隨後,他從口袋裡拿出自己畫的一張符紙。
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他現在想要做點私人測驗,比如自己畫的符紙。
《正道伏魔錄》上對符紙的具體描述並不多,隻是列舉了幾個滿足條件,有點類似想學習這門知識前得先掌握某幾個課程知識點。
那幾個硬性條件,李追遠一個都不滿足,他就是單純按照書冊上的符紙樣式,自己聚氣凝神一氣畫出。
雖然知道大概率沒什麼用,但……萬一呢?
這個距離剛剛好,在手掌上方,李追遠鬆開了符紙,符紙緩緩落下,等快要觸碰到那隻手時,那隻手手指忽然張開,猛地一把將符紙攥住!
符紙瞬間變黑。
“小遠!”這忽然的變化讓潤生立刻將小遠護在自己身後。
李追遠則有些無奈,對方非但無視了自己符紙的威脅,還主動進行了挑釁。
“潤生哥,把它撬出來吧。”
“好!”
潤生雙手抓住七星鉤一端,身子下蹲,開始奮力下壓。
那隻手開始動了,其下方的泥土開始快速龜裂,隻不過這次它沒有繼續向下陷,而是前後左右不停變化方向,像是隻無頭蒼蠅在亂撞。
潤生還在繼續加力,他緊咬牙關,雙臂青筋畢露,雙腳已經凹了下去,泥土到了腳踝位置。
李追遠不得不在心裡感歎,果然,撈屍是個體力活兒。
看看那晚的秦叔,再看看現在的潤生,沒一個強大的體魄,就算你有再好的器具,也發揮不了。
好在,自己現在還小,還能慢慢練。
一番著力下,那具屍體明顯有些支撐不住了,忽然間,地下大量的泥土裹挾著黑霧噴出。
李追遠立刻撐起羅生傘,擋在自己和潤生前方,傘身震動,李追遠覺得自己雙手一陣發麻,卻還在繼續頂著。
在發現四周出現淡淡的黑霧後,李追遠掏出三清扇,按下暗扣,扇子扇動,白色的香灰從扇子裡飄出。
刹那間,空氣裡似乎傳來了些許焦煤味兒。
“出來了!”潤生發出一聲低吼,“小遠後退!”
李追遠馬上收傘後退,前方地麵裂開一個口子,一具穿著睡衣的屍體被撬出,屍體下方是七星鉤,每一節七星鉤上都有外接延伸,像是一個個卡環,將屍體固定住。
屍體似乎沒什麼動作,但恍惚間,它又似乎在快速前移,鑽入回魂筐後,筐子快速放大拉伸,屍體後倒,摔入歸鄉網,網格被卷起,將其包裹。
隨即,屍體就安靜了。
李追遠舒了口氣,問道“潤生哥,剛剛是屍體自己動了,還是你用七星鉤在拉它?”
“屍體好像沒動,但它的重量剛剛一會兒變得很重一會兒變得很輕,我差點被它弄岔了勁。”
“那就不是屍體在動,這具屍體不是死倒。”
屍體出來後,原地出現了個一人深的小坑,李追遠走到邊上向下看去,看見坑壁內,有兩雙白骨手露在外麵。
這下麵,還有兩具化作白骨的屍體!
看來,豹哥幫忙埋的那個老周,可不是第一個被蔣東平殺了埋在這兒養太歲的人。
再仔細看那兩雙白骨手的位置和張開幅度,李追遠用自己的雙手比劃了一下。
“小遠,這下麵怎麼還有白骨?”
“潤生哥,這具屍體之所以會不斷往下,是這兩雙手在拽著它,不讓它走。”
“那現在呢?還能動嗎?”
李追遠搖搖頭“不是死倒,隻是陰祟,見光就消散了。”
在沒人看見陽光照射不到的位置,這種陰祟才會動,搞些事情。
比如,很多人晚上睡覺時,會聽到樓頂或者樓下亦或者是家裡其它房間傳來的悉悉索索的聲響。
有些時候,並不是樓上樓下鄰居亦或者是家裡老鼠發出的,而是家宅裡的陰祟。
但當你鼓起勇氣,打開燈去查看時,卻會發現什麼都沒有,陰祟是不會讓你看見的,要是看見了,也就沒了。
大部分陰祟也就隻能弄出點小動靜,沒什麼危害,個彆厲害點的陰祟則會來到你的臥室,在你熟睡時,來到你身上,極小概率,形成鬼壓床。
潤生感慨道“這三個人被埋在這兒,還埋出感情了,舍不得放另一個走?”
李追遠看了一眼被歸鄉網包裹住的屍體,說道
“這具屍體,我懷疑不是被害者的。”
“啊,那是誰?”
“被害者的反義詞是什麼?”
“是什麼?”
“潤生哥,你把我舉上去吧,我不想爬上去弄臟衣服。”
“好嘞。”
李追遠被舉了上去,上頭的譚雲龍則伸手將李追遠接了過來。
“剛剛下麵怎麼了?”譚雲龍立刻忍不住問道。
他剛在上頭,忽然下麵淤泥飛濺視線也變得模糊,然後好像看見一隻大耗子鑽出來了,幾下咕嚕後,等視線恢複了,就看見網裡頭包著一具屍體。
“嘿喲!”
這時,潤生一隻手提著包著屍體的網,另一隻手抓坡,很輕鬆地就上來了。
譚雲龍瞪大了眼睛,這把一個“大活人”當小雞提起來的力氣,實在是有些嚇人了。
屍體放上來後,潤生迅速解開網,又把筐子收起,然後轉身又跳回坑裡,把黃河鏟和七星鉤撿回來,重新收拾包裹好。
這一套東西簡直太有用了,他決定好好給三江大爺種田,等工錢攢夠好,讓小遠給自己也打造一套,他要當傳家寶。
譚雲龍從口袋裡掏出手套戴上,蹲下來輕輕拂去屍體麵部眼耳口鼻處的淤泥,隨即神情一肅。
李追遠問道“是蔣東平麼?”
譚雲龍驚訝地抬起頭看著男孩“你早就知道?”
李追遠搖搖頭“不,我才知道。這下麵還有兩具白骨,譚叔你叫人繼續挖一下吧,會很好挖。”
能被兩個被害者死死在下麵攥住,讓其和自己二人一起沉淪在這淤泥底下的,也就隻有加害者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小遠。”
“可以送我一塊太歲肉麼表達感謝麼?”
“你要那個做什麼?”
“譚叔你知道的,小孩子的好奇心總是很重的。”
譚雲龍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塑料袋,裡頭裝著一塊類似果凍的東西,湊近身子遮擋外部視線後,將這小袋子塞入李追遠口袋裡。
“答應我,彆吃它,可能有毒。”
“我不會的,不過譚叔你可真爽快。”
“缸裡還有一大坨呢,送你一塊沒事。”
“啥,已經撈出來了?”李三江這才剛抽了一根煙的功夫,就見事兒乾完了,也就隻能悻悻道,“看來,山炮教徒弟還是有兩下子的。”
“太爺,我和潤生哥先騎三輪車回去了。”
“事兒既然已經完了,那我也跟你們一起走,摩托車坐得我腚痛。”
“太爺,您不能走,譚警官要請你留下來幫忙查看屍體,這屍體被泥水泡過,你有經驗。”
譚雲龍有些疑惑地看著李追遠,屍檢有專業的法醫。
不過,他還是脫下手套,抓住李三江的手“對,大爺,您先留下來幫我們一起看看分析分析,等完事兒後,我開車送您回家。”
“那成吧。”
“太爺,我們先走了。”
“路上小心,你們兩個,潤生侯慢點騎,彆摔壞了我家小遠侯。”
潤生背著器具走出大門,將東西平整地放在三輪車上,放完後,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小遠啊,等我攢夠錢……”
“潤生哥,你動作幅度不要太大,悄悄看一眼我們先前待過的小坡位置。”
潤生裝作繼續整理東西,餘光掃了一眼,發現那兒站著兩個人,有點眼熟。
“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們?”
“在錄像廳,那四個說話聲音很高的混子。”
他們的老大,那個西服男已經被抓進去戴罪立功了,不過也虧西服男還處於被發展經銷下線階段,他自己都沒能拿到貨,也就還沒來得及給自己仨手下分派任務。
所以那仨混子,也就被看押了一天做完教育後就放了出來。
“他們也住這附近跑來看熱鬨?”
“石港不比石南熱鬨好玩,住石港的要跑去石南看錄像帶麼?潤生哥,你再看一下他們的腳。”
潤生又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然後重新低下頭“小遠,他們的腳是踮起來的!”
“是他們來了,終於出現了,我們這次真正要找的目標。”
潤生默默抓住黃河鏟,說道“我現在就衝過去,拍爆他們腦袋!”
“潤生哥……”
“你放心,小遠,他們肯定沒我跑得快,何況他們還得踮著腳跑。”
“潤生哥,這麼多警察就在旁邊呢。”
“啊……”
“香江電影裡的黑幫,也沒你這麼猖狂。”
“我錯了,小遠。”
“我們先上車,往反方向騎。”
“聽你的。”
李追遠上了三輪,潤生騎車往另一個方向行駛,等騎出一段距離後,拐彎進了另一棟民居的後頭。
“潤生哥,來,把這歸鄉網給咱披上,這樣他們就看不見我們了。”
潤生眼睛發亮“這東西還有這用途?”
“嗯,要不然怎麼捆死倒,死倒力氣那麼大,正常的網它們隨便一掙就破了,隻有它們眼裡看不見的網,才無法掙脫。”
“真的,小遠,我爺屋裡那套家夥事,和你手上的這些比起來,簡直可以賣給收廢品的了。”
“你放心,我以後給你也做一套。”
“額……很貴吧?”
“沒事,明天去看山大爺,然後就應該有錢了。”
“我爺沒錢的,要不是米麵不好在村裡賣,我怕我們明天回家時,連飯都可能吃不上。”
“明天再說,先去追那兩個。”
“成。”
就這樣,潤生開始重新賣力蹬起了三輪,路上一些車和行人和他們錯開時,都驚愕地看著這個被網包住的三輪車以及裡頭的兩個人。
騎到原地後,潤生疑惑道“不好,人不見了。”
“在前麵,他們往河邊走了。”
果然,那兩個人的身影出現在了河邊,他們在順著河流往下走。
“我要騎下去麼?”
“先在路上騎,遠遠地跟著他們,找個人少僻靜的地方再下手。”
接下來,就是那兩個人在河邊走,李追遠和潤生在路上跟著。
他們逐漸走向偏遠位置,拐入了小徑。
“動手不,小遠?”
“再等等,看他們究竟要去哪裡,那倆人隻是倀子,背後有操控他們的家夥。”
“操控他們的,不是那個姓蔣的麼?”
“姓蔣的自己都被埋進池塘裡去了,你說會是誰埋的他?”
“小遠,你的意思是……”
“我懷疑,蔣東平埋下的三個人裡,有一個已經變成了死倒。”
李追遠掏出譚警官送自己的那袋太歲肉,繼續道“這太歲,應該有點問題。”
死倒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變成的,尤其是這種能控製倀鬼的死倒,已經是很罕見的級彆了。
就是這太歲肉隔著塑料袋都能聞到一股腥臭,也不知道怎麼有人敢拿這個當補品吃的。
天色漸暗,已入黃昏。
那兩個人走入了一片墳頭。
潤生抱起器具,繼續和李追遠躲在網下麵,躡手躡腳地跟著。
終於,那兩個人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了,“噗通”一聲,對著身前的墓碑,跪了下去。
李追遠和潤生則裹著歸鄉網,躲在二人身前的一座墓碑後頭,一人在左一人在右,自墓碑後探出頭,極為謹慎地觀察著他們。
然而,那倆人就一直跪在那裡,一動不動,持續了很久,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潤生看向李追遠,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們在乾嘛?
李追遠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
潤生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手中的黃河鏟這裡很僻靜,沒人,可以拍死他們。
李追遠擺手表示拒絕,然後指了指潤生的胳膊,潤生有些沒懂,但看見李追遠把頭靠過來後,他還是架起了胳膊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不管怎樣,小遠這麼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過了一會兒,那兩個跪在墓碑前的人依舊一動不動,而頭靠著自己胳膊的小遠也是一樣。
潤生終於忍不住,側頭看向小遠,發現小遠閉著眼,正均勻地呼吸,潤生整個人呆住了
小遠居然睡著了?
李追遠沒有算真的睡著,他隻是努力嘗試去打個盹兒,然後就在這半夢半醒間,他聽到了淒厲的哀嚎以及絕望的求饒,這是豹哥和趙興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進入狀態了。
睜開眼,李追遠發現自己身邊倚靠的潤生不見了,這很正常,潤生沒進自己的夢。
哀嚎聲與求饒聲還在繼續,他們似乎在遭受著極為可怕的酷刑折磨。
這並不奇怪,上次豹哥和趙興來酒席上找太爺時,從他們的要求講述中,他們其實並不知道蔣東平已經被活埋了,也不知道真正控製著他們的,其實是一位曾經的被害人,且極有可能還是被豹哥親自活埋的那位姓周的。
李追遠慢慢地從身前墓碑邊,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原先那倆人跪的地方,已經看不見那倆人了,他們和潤生一樣,不存在於這個夢裡。
繼續挪動視線,在那二人原本跪的位置更後方,李追遠看見了跪伏在地上身體不停龜裂剝落的豹哥和趙興。
刹那間,李追遠整個人怔住了,全身冰涼。
因為之前看不見臟東西的原因,他和潤生想當然地認為那倆人是在朝著身前的那座墓碑行跪禮。
可實際上,那倆人隻是被附身的載體,他們其實是被利用走到這裡後,就被脫去了的“鞋子”。
當鞋子不是被穿在腳上時,鞋尖所朝的方向,就不再代表人所朝的方向了。
現在,豹哥和趙興所跪伏哀嚎的方向,是自己身前的這座墓碑!
而自己和潤生,則在這座墓碑後麵,躲藏了很久。
李追遠緩緩低下頭,他看見在自己的腳下,有一道很長很長的影子延伸出去,很顯然,自己沒那麼高,所以這道影子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
它,
一直就站在自己和潤生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