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從來都不是誰拳頭大,誰就有道理。
但拳頭卻能砸爛其他人的嘴,讓全場隻有你一個人在講話,哪怕聲音再小,也依舊響亮。
一老一中兩個人,經過了小院門,一路繼續前行。
無需言語,無需知會,無需示意,二人走出了學校家屬院,經過食堂,穿過操場,一直走出學校大門,這才停下腳步。
林福安看向自己的徒弟,陳守門看向自己的師父。
倆人雖沒有血緣關係,但半生師徒,卻勝過父子,但論默契程度,從未有先前之深刻。
陳守門喃喃道“秦力。”
林福安默默道“龍王。”
陳守門曾親眼目睹過,那個擺弄花架的男人,在龍江口,給一頭百米屍蚣放血。
那混合著紅、黑、黃、紫的血液,濺灑兩岸,如今已長出一大片分外茂盛的姹紫嫣紅,當地還在此處修了一座濱江公園。
那時陳守門還年輕,正是興致勃勃驕陽似火的年紀,卻見到了真正的太陽。
當那百米屍蚣現身時,可怕的威壓和濃鬱的屍氣,震懾得他身體自發顫抖,豎瞳都開不出。
唯一值得驕傲的是,在努力克服本能恐懼的同時,他並未真正意義的退卻,還記得官將首的使命。
然後,他看見一個渾身流轉符咒的同齡人自江麵之下衝出,將那頭屍蚣一拳砸上了岸。
那一刻,他才明白過來,剛現身時就將自己嚇住的可怕妖邪,實際是被一個人,從江底追著打逃出來的。
挫敗感麼,還真沒有。
隻要差距足夠大,你就無法生出去比較的心思。
對方沒有起乩,身上並無陰神,也沒有其它地域傳承派係的神降、請仙、出馬,就是純靠自身的蠻力,將這尊妖邪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一根根長觸斷裂,一節節骨軀崩斷,那刺動山穀的哀嚎,隻是他拳腳之下的背景伴奏。
後來,陳守門去儘可能地搜集關於那個人的訊息,得知他叫秦力,是秦家人,是秦家近代以來,第一位走江人。
再後來,他得知一條消息,那個人,走江失敗了,自此銷聲匿跡,生死不知。
陳守門不理解,走江到底有多難,連那樣的人都沒能走過去。
不過自那之後,心高氣傲的他,每次再遇到師父林福安對其孫子也就是自己徒弟講起龍王家的故事時,他都會在旁邊站著,安靜地一起聽。
每當年幼的阿友問起,那龍王家和咱們官將首誰更厲害時,身為師父的陳守門都會默不作聲,還得由林福安開口勸導
“都是捍衛正道的同道中人,不興去比個高低。”
同時,林福安還會再補個一句
“不過人家傳承悠久,日後阿友你要是見到龍王家的,定要執禮尊敬。”
陳守門是真的沒料到,那道曾震撼自己年輕時的影子,竟會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撞入自己的中年。
經過小院門的刹那,他想到了當年的那頭屍蚣,記憶畫麵中被壓著暴揍崩解的蜈蚣,仿佛變成了自己。
林福安是不認識秦力的,雖然他聽出廟歸來的徒弟講過這段經曆。
但很可惜,陳守門不會畫畫。
可林福安身為老官將首,就算未開豎瞳,也能瞧出常人所不能見的氣象端倪。
先前一目掃過時,那個正在紮起頭發的女人,其身形如角蟒抬頭,仿佛正積壓著某種鬱結,正欲擇人發泄;
而那男子,其腳下所站那一塊的塵土泥粒已在顫抖,恰似蛟龍睜開,將要撕開雲霧,再現真身。
增損二將本是昔日陽間鬼王,可觀運海,這一男一女身上,分明沾有龍氣,雖殘破衰敗,卻是實實在在的存有。
龍氣這玩意兒,尋常人哪怕隻求尋到一絲,都得感激涕零,燒拜祖宗顯靈。
而對於這兩位而言,他們燒拜的祖宗,就是龍王。
除開這一男一女二人之外,林福安隱隱察覺到,屋內三樓還有一尊龍氣更大的,大得他哪怕沒把視線往上挪,可那股威壓與氣象,還是軋入了自己的視線。
他是不敢再抬頭往上看了。
他心裡有種感覺,真敢抬頭看上去,那今天,就不要走了,明天、後天、大後天,都不用走了。
運氣好點,過陣子,他會變成一條新結出的絲瓜。
“守門。”
“師父。”
即使已走出校門,二人的聲音,還是壓得很低。
因為他們是不請自來,而且是挾威而臨,按江湖規矩,就是來挑場子的。
既然你已做初一,那人家順手把你當十五給做了,也是合理。
先前劉婷紮頭發,秦力卷袖口,就是要準備動手的意思。
沒辦法,人家都已經壓上門來了,作為孤兒寡母的“小門小戶”,怎麼著也得“硬著頭皮”拚一下了。
其實,這種體驗對他們兩個來說,也是新鮮的頭一遭。
雖說龍王秦和龍王柳不複當年,老太太也懶得出門去從人家恭敬的眼神裡讀取其內心的腹誹;
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一大桌子沒有靈的牌位下,可還有一位老太太時不時地對著他們說說話呢,幾十年來,還真沒人敢真的欺上門來。
師徒二人互相稱呼後,眼角餘光都向四周掃去。
然後,又默契地不說話,繼續行走,來到醫務室,進入病房,一左一右,坐在林書友兩側。
昨兒深夜,負氣出走的阿友命紋圓滿呼應上了,當時家裡人還以為這小子終於回心轉意,想通了。
誰知剛呼應上,就眼瞅著要死了。
家裡是一通手忙腳亂,布祭桌、擺生死盤、行陰陽占,費了好大的勁,這才給他重新續上。
一般來說,這種布置,都是廟裡官將首需要去解決邪祟前,提前就做好以備萬一的。
曉得家裡老幺出事了,廟裡一番商議後,就由林福安和陳守門買最早的機票,飛臨金陵。
當時想的是,怎麼著,由他們二人去,就算老幺遇到再大的事,也都能輕易擺平了,他們二人也是這般想的。
結果,沒料到會成如今這般,過人家門非但不敢入,甚至不敢停。
老爺子神情抑鬱,談不上多生氣,也不算多憋屈,就是很不得勁,更要命的是,這勁你還真不好撒。
總不能把自己這孫子提起來,對他來幾拳出出氣吧。
莫說孫子剛受傷,身子還虛,來幾拳怕是就把人給捶沒了。
就是真要打,也不是他能決定的,確切的說,這已經不是打幾下孫子就能了結的事兒了。
官將首傳承,不是絕對的一姓而傳,而是會依托廟宇體係。
就比如他林福安的兒子,在下一代裡並不是排首位,而是他的徒弟陳守門。
要都是自家人,老爺子打打孩子做做樣子,關起門也就糊弄過去了,可乾係到一整個廟,你再想簡單敷衍,就不合適了。
因為一個弄不好,廟裡的大家,都會被你家這孫子給集體送走。
老爺子對這方麵的事,懂的比徒弟陳守門要更多些。
自古以來,江上龍王家本就不多,這畢竟是要一代代人走江廝殺出來的名額,本就自帶稀缺性。
但龍王家的風格,很統一,它可以不在意那些支流湖泊,可哪條河哪座湖敢翻滾炸刺,那不出手鎮壓過去,就真說不過去了,要不然外人還會以為龍王爺沒脾氣。
而上一個時期,風頭最盛的龍王一脈,就是秦柳兩家。
因為龍王家天然世仇,各自家族一代代人,走江時不是你鎮壓了我,就是我鎮殺了你。
要是把兩家牌位並列擺一起,還能細論出個深度關係。
“你曾祖父殺了我曾祖父。”
“我祖父殺了你祖父。”
“你爹殺了我爹。”
可誰也沒料到,在這種複雜的時代血仇關係下,龍王秦和龍王柳能結成親。
在當時,婚柬遞送江湖時,直接引起整個江湖震動,都以為江湖日後就得改為兩姓。
也就是後來兩家集體中斷,這才讓這種氣象沒能延續下去。
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剛剛師徒倆更是親眼所見,都不用三樓的那位老的出馬,院裡的那兩位放出來,直奔他們廟去,就足以將自家廟除名。
甚至,隻派出一位也可以。
倒不是他林福安怕了,能當官將首的,骨子裡就不會是孬種。
真到了廟破人亡的時刻,大不了大家一起豁出性命去乾。
可自家人知曉自家事,要是麵對那種喜歡獨來獨往隱藏或偷偷為禍人間的邪祟,官將首單挑或組陣列去解決廝殺,那沒問題。
當世天下太平,朗朗乾坤之下,邪祟可不像亂世時那般會成群結隊呼嘯出大氣候。
可要是江湖廝殺,尤其是這種純粹憑單體實力的個人,自家廟裡的短板就會被無限放大。
尤其是龍王秦的《秦氏觀蛟法》,可怕就可怕在可以憑自身之氣卷蛟龍之勢,生生不息,說一人可擋千軍萬馬,那絕對是誇張,但一人能打個幾天幾夜……真的不算稀奇。
他隻需要來到自家廟口,一登門,那你起不起乩?
等你起乩了,他就走。
等你時間過去了,將軍大人們走了,他又回來了。
普通官將首起乩一次就得歇息幾個月,正常來說也夠用了,畢竟一年裡,廟會也就那幾次。
資深官將首,起乩一次也得歇息半個月。
他們這一廟,傳承深厚,倒是能做到一天起乩一次,阿友小時候剛學時一天請了兩次,雖說昏厥了好久差點沒能搶救過來,卻也因此被全廟當作寶貝天才。
可每次起乩時間,並不持久,就算頭頂點三根問路香再續一段時間,等香火燃儘,將軍大人們說走也就走了。
自有傳承以來,不知多少官將首不是因為實力不濟戰死的,而是因為時長不夠,大人們飄然離開,隻留下變為虛弱普通人的自己,被邪祟殺死。
所以,人家隻需派一個哪怕你全廟列陣,都沒十足把握圍捕殺死的人,就能對你玩放風箏。
然後,把你一整個廟,給耗死。
耗死你一整個廟,人家說不定身上都不帶什麼傷的,因為他隻需對普通人出手。
尋常江湖門派家族是沒這種強人的,可龍王家有。
且其它情況下,各個廟結盟一同應對那是沒什麼問題,但要是招惹的是龍王家,人家怕是不會願意和你結盟了。
林福安開口道“要是給龍王家當槍使,好像也沒什麼不可以。”
陳守門“龍王家長輩使阿友做什麼,要使,也應該是龍王家的晚輩。”
林福安“龍王秦和龍王柳人丁凋零了,年輕的晚輩怕是不多,如果有,那也應該是兩家龍王的真正嫡係。”
陳守門“那阿友就是被嫡係使了。”
嫡係,在這裡講究的不是血緣,而是傳承重視度和地位。
要是擱以前,說是拜龍王的,雖不敢招惹,但心裡也清楚,龍王家大業大,那麼多口人,你拜的怕也不是嫡係,裡頭有多道門檻多層地位。
真正的嫡係,那是了不得的,家族資源、教導、傳承,全都供給在你身上,日後走江成功,那就是真正的超然。
以秦柳兩家如今現狀,其真要出個晚輩嫡係,那可真是要往死寵,往死裡堆資源。
哪怕為保續家族傳承,這位不去走江,就算坐吃山空也都能成勢。
因為秦柳兩家,還有另一層蔭庇。
話至於此,師徒二人各自頷首。
二人原本緊張的情緒,也得到短暫的舒緩。
之所以是短暫,是因為二人又立刻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這隻是龍王家嫡係晚輩和自家阿友之間的事,那自己二人摻和進來,又算是怎麼回事?
原本小輩間鬨個矛盾,打打鬨鬨,就算真的動機不純,拿你當猴兒耍著玩,說破天去,那也是小輩之間的事。
哪怕出了人命,你不也得捏著鼻子認了?
當年漢景帝還是孩子時,一棋盤把人藩王兒子給砸死了,又怎麼了嘛?
更何況現在也沒出人命,人還給你放病床上處理了。
可自己這倆人,卻火急火燎地趕來了。
不僅來了,而且還放出氣勢,堂堂正正地走向人家門口。
你要是先送拜帖上來,也就罷了,人可能不見你,可怎麼說,也算走的是禮數內。
真要是人家願見你了,你見到人家,也不敢直接提孩子們的事的,問個好,道個安,也就該撤了,人要是有心的話,詢問一下下麵,也能給你打個招呼。
當然,這一步已經極為凶險了,因為人家的反應可能是怎麼,你不服氣,還敢上門給我施壓?
所以,更正確的流程是,我家孩子雖然躺病床上傷得很重,但我還是上門來賠禮道歉來了,姿態得拿得低。
而他們二人,這次走的路數是打了我家小的,我家就派出我家老的來了,那人家也派出老的。
成功把晚輩孩子間矛盾,升級成派係矛盾。
陳守門幽幽道“可能,阿友和龍王家晚輩,也沒仇。”
林福安胸口一起,似一口老血憋在脖頸,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本來可能真沒仇,因為自己二人來了,把仇給結了。
陳守門再次幽幽道“阿友還說,讓我們回去準備給他族譜單開一頁,是不是說明阿友已經和龍王家那位,結上關係了?”
林福安隻覺徒弟的話,像一把刀,狠狠紮入他的心窩。
陳守門繼續幽幽道“阿友要是兩次受傷都和龍王家那位有關係,那龍王家那位,就算再怎麼鐵石心腸,也該被焐熱了,就算沒被焐熱……龍王身邊的人也該被焐熱了。”
陳守門目光看向床頭櫃上放著的臉盆,以及盆內的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是那個人送來的,那個人後來,更是直入龍王家,還很熱情隨意地打招呼。
“那個人,應該是拜龍王的。”
陳守門又指了指林書友的肚子“我們剛來這裡幫阿友治傷時,發現阿友本命紋不是被補缺回去的,而是從其它處借用,分了個均勻,給重新規整的。
整個廟裡,能畫本命紋的,隻有師父您一人,我還沒完全掌握,咱們阿友他自己,估計也是補不了的,更彆提這種化原形補缺形了,這種手段……師父您會麼?”
林福安的臉,都憋紅了。
我會,我會個大顆呆!
這是陣法,這是陣法,破損了要擦去重新畫的,你見過誰家陣法壞了,還能從這裡借幾根柱子那裡借幾杆旗,插回去,就又能用的?
陳守門幽幽地準備開口。
林福安終於忍不住了,從喉嚨裡發出低吼“你再用這種語氣說話,我就先清理門戶。”
陳守門雙手捂住臉,低下頭。
林福安“你一個大男人,做什麼這種姿態,真的是……”
這時,林書友悠悠醒來,睜開眼。
林福安雙手捂住臉,低下頭。
無他,沒臉。
“爺爺,師父……”林書友這一覺睡得很香,他的身體被師父和爺爺調理了一下,不過他還記得之前沒結束的對話,自己的師父和爺爺明顯不信自己將要得到什麼傳承,“我真的得到了一個大機緣。”
林福安和陳守門,互相對視著,沒人願意說話。
難道說
“孩子,乖,你機緣沒了,我們還幫你結了個仇。”
林書友握住拳頭,神情激動道
“相信我,師父,爺爺,那個東西,對我們官將首很有用,是我們最需要的,等我得到了它,爺爺你就可以把它分享給其它廟,讓所有官將首都能更好地除魔衛道!
爺爺?”
林書友見林福安的神情,以為爺爺是高興的,他也高興了,誤以為是爺爺終於相信自己了。
受譚文彬影響,以往以正直內向著稱的他,也難得開始了溜須拍馬
“爺爺,您不是一直想當廟首會的會長麼,有了它,您就可以當上去了,多好啊!”
林福安擠出一抹笑容,握住林書友的手
“好孩子,這個廟首會的會長,爺爺也不是非當不可……”
現在的情況是,家裡的廟能不能保住,還不一定。
陳守門用力搓了一下臉“阿友,師父跟你說件事……”
林福安猛地站起身“阿友剛醒,讓他再睡會兒,我們先出去。”
陳守門隻能跟著自己師父走到病房外的走廊裡。
“師父,不說實話麼?”
“不能說,我們已經走錯一步了,不能繼續走錯。”
“那我們現在回去?”
“不能回去,得有個說法。直接走了,事情就算沒了結,金陵了不結,就等於逼迫人家去老家跟你了結。”
“那我們去投拜帖?”
“不能去投拜帖。
雖然我們已經前倨後恭了,可你要是再來一次字麵上的,就是擺明了告訴人家
要不是看在你們是龍王家的麵子上,我們今天就是來挑門楣、滅……破你們門的!”
陳守門“那我們……”
林福安“就在這裡等著,等人家給我們發話。”
這時,已經回家睡過一覺的範樹林醫生又回來上班了。
他今天不僅提了棗,還提了一袋橘子以及一盒他媽媽親自做的米糕。
經過這裡時,他瞅了瞅站在這裡的一老一中,然後走入病房。
“咦,彬彬不在啊?”
範樹林將東西放到床頭櫃。
“範哥,我彬彬哥不在,不過他應該剛來過,給我送了東西。”
林書友知道,上次也是這位年輕醫生給自己做的手術,這次應該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