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平水府,鬼步走得最為出彩的,便是柳叫天。
戲班的三師兄李霜衣,武生出身,全身都是力氣,可隻要聊起柳叫天的腳力,他便饞得話都講不順暢,含含糊糊,磕磕巴巴,仔細聽了一夜,才能從他模糊不清的聲音縫裡,聽出兩個字——牛逼!
但話說回來,色絕、步絕,僅僅是名角兒的戲佐料罷了,
戲得用嘴唱,真讓柳叫天在平水府名聲響徹半邊天的,是她的唱腔,也是她藝名的出處。
叫天,叫天,
柳叫天的高腔一甩,一抹亮音,從她眉心頂著天靈蓋就往天上衝。
這還是在外頭演,要在帶蓋的劇院裡頭演,那高音,能震得頂棚青瓦彈響。
三絕傍身,
柳叫天便成了如今的柳叫天。
唱前觀眾起哄吹口哨,這是激動。
可等柳叫天一唱戲,
觀眾們都不叫喊了,豎著耳朵聽。
實在是好聽。
周玄也聽得起勁,柳叫天唱的選段,叫《遊園驚夢》,出自京城名戲《牡丹亭》。
這戲,周玄以前就愛聽,彆說選段裡“柳夢梅與杜麗娘在夢中相會”的故事,有些名段落,他連唱詞,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戲,高腔不多,鶯鶯低語占了許多段落,又因為有“還魂”“驚夢”等等元素,需唱出低落中雜著陰沉的感覺,對女旦的考驗反而大些。
偏偏柳叫天完成得極出彩,她低語時,那聲音仿佛都不是從她嘴裡唱出來的,而就在每個觀眾的背後生出,貼著後背往後腦勺上爬,最後才黏著頭皮往耳朵裡鑽。
就一個字,
刺激!
她的唱段,讓觀眾都忘記了這裡是回廊河,還真以為自己真坐在杜麗娘驚夢的後花園裡呢。
曲唱得動情,觀眾聽得忘情,
但周玄越聽越奇怪,不是柳叫天唱得不好,而是詞似乎唱錯了。
他最開始隻是聽得有些古怪,但他一業餘票友都算不上的,自然不會第一時間懷疑行業大拿。
但隨著唱段越來越熟悉,他聽到錯詞的地方,越來越多,就開始想“她不會真的唱錯了吧?”。
一直唱到“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緣之至也。”
句頭和句尾的兩個“緣”字,在原段裡,都是“情”字。
遊園驚夢,原本講的就是柳夢梅和杜麗娘的愛情,情字當然沒錯,“緣”字,就來得莫名其妙了。
除去錯處,柳叫天每唱到“緣”字時,就已經不是低語了,而是“鬼”語,聲音如山中夜間有女人啼哭,聽得人毛骨悚然。
這是把唱腔也改了。
唱錯詞的同時還唱錯腔……那就不是唱錯。
“柳叫天主動改的?!”
唱名段,改詞改腔調是大忌,雖然冥戲班不如傳統梨園行講究,但總不該亂改的。
“唉,難道,觀眾沒聽出來嗎?”
平水府裡,聽戲屬於主流娛樂,你可以不是戲迷,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大戲名段的唱詞唱腔是怎樣的。
周玄目光看向場裡聽戲的觀眾,不望還好,一望,才發現……一大半的觀眾,眼睛睜得極大,目光麻木,仿佛中邪一般。
而一小半觀眾,也就是那些原本低著頭、踮著腳沒影子的“人”,此時已經將頭昂得很高……
周玄這才看清楚,這些人,全部隻有一隻眼睛。
左眼珠子通紅,凶厲可怖,右眼眶裡,空空如也。
他們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灼灼的盯著柳叫天。
周玄頓時生出個念頭,
柳叫天改戲,難道就是唱給這些獨眼“人”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