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伶衣望著月空,說道:“前些日子,有個叫水生的年輕人,他是裘家粉行的夥計,伺候他家少爺抽大煙,就因為煙杆遞得慢了點,少爺又才被他父親訓斥過,心裡一肚子火,剛好借著這個由頭,拿煙杆子連抽他腦袋十幾下,煙杆打折了,人也打死了。”
“水生家沒去報官嗎?”
“家人哪敢報,”周伶衣說:“平水府裡稍有氣候的家族,哪個不是窮凶極惡!尋常老百姓哪裡鬥得過他們!所以,豪門惡少並不少見,你以前也是個惡少。”
周玄笑了笑,來周家班日子長了,他了解原主對周家班的人很凶。
“其實你小時候很可愛,但是我的二娘,你的親娘……”
“啊?原來我和姐姐是同父異母的姐弟?”周玄頭一回知道。
“二娘對你很好,但好過頭了!她總是擔心我會威脅到你在周家班的地位,所以總向你灌輸些歪理,教你用惡毒的話語攻擊我。
久而久之,當弟弟的便覺得,用語言來攻擊我這姐姐,本就是件理所應當的事情。
一會兒說我想討好父親,是為了耍心機以圖分走周家班一杯羹,
一會兒嫌棄我是盆注定要潑出去的水,周家班花在我身上的任何一分錢都是虧本買賣,
當時的我,很愛我弟弟,
我保護他比保護我自己更加用心。
但他每一次的譏諷與羞辱,都像刀子一樣,能從我的心頭片下一塊肉來。”
周伶衣的講述中,指代弟弟的詞語已經由“你”變成了“他”,
周玄終於明白過來,其實姐姐,早就知道他不是真弟弟!
但不是真弟弟又怎樣?
姐姐曾經的傷疤,若不把周玄當成比親弟弟還親的弟弟,又怎麼會如此輕易的揭開?
“姐姐,原本我以為你的人生是一帆風順的,現在聽你說了,才知道你以前過得那麼苦……在我心裡,你是個天才,是最適合周家班的掌舵人。”周玄也攤牌了,隻是沒有將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
周伶衣先是怔了怔,然後笑得極燦爛,伸手撫摸著周玄的頭,帶著柔情又有些不自信的說道:“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你比我說的還要好。”
“當年弟弟要是你這般好性子,我也不會離開周家班那麼多年。”
周伶衣又講起了往事:“弟弟與二娘每天每日都在羞辱我,慢慢的我習慣了,接受了,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對周家沒有任何幫助!
十三歲那年,我主動當了周家班的暗門,替班子做最見不得人、最刀頭舔血的臟活,
做了整整一年半,直到儺祭的時候,我去拜祖宗儺麵、去拜儺神牌位,周家班的師兄、師傅們當時都齊聚在落英廳,
弟弟忽然站出來,指責我滿手血汙,手上沾著人命!
他當眾告訴所有人,我是暗門,是周家班裡最不光彩的那個人。
我當時很窘迫,大庭廣眾之下,所有師傅師兄詫異、驚訝的目光打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怎麼辦,
逃離落英廳,似乎成了我最後的選擇,
我逃到自己屋,在屋簷下坐著發呆,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卻全感知不到,
直到一把傘將我罩住,我抬著臉,是爺爺在為我撐傘。”
周伶衣講到爺爺時,表情裡終於有了觸動,是對家人的溫暖緬懷。
“爺爺當時跟我說——丫頭啊,弟弟、二娘還有你那個不作為的父親,我也瞧不順眼,可祖宗壓我頭上,我喘不過來氣,你弟弟,是祖宗儺麵選中的人,雖然還沒有與儺神產生鏈接,爺爺沒用,沒能耐把你定成下一任的掌班人……哎……你要打要罵,衝著爺爺撒火吧!”
“我不怪爺爺,也隻有爺爺維護我,但凡讓他撞見弟弟二娘羞辱我,他就會不顧高人的風範,跳著腳的罵,拿著拐杖打,可他隻能罵,隻能打,他是個守舊法的人,祖宗製度在他心裡是杆千斤的秤。
打和罵,改不了已經變得乖戾的弟弟、改不了二娘的刻薄心腸,更改不了我父親那個怕老婆的榆木疙瘩!
我選擇離開,走之前,我親吻著祖樹,樹是我的童年,是我曾經最美好的時光。
然後我去了明江府的老殿,六年未曾回家。”
周玄心疼,但他知道,姐姐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要一個貼心的人聽她傾訴,這些話,她已經憋了很久很久……
“後來你還是回來了。”周玄歎著氣,說。
“我不能不回來,我走了之後,爺爺沒過半年,便開始昏昏沉沉,他是「卜卦」的高人,一輩子給很多人算過卦,泄漏的天機太多,到了晚年,老天爺懲罰他少講些話。
爺爺變糊塗了,是真的糊塗了,雖然偶爾會清明個小半天,但很快又會變糊塗。
周家班的班主變成了父親,父親怕老婆,縱容弟弟胡作非為,但他好歹還有個限度,他至少還清楚,周家班能紅火,靠的是每一個辛苦勞作的師傅、師兄、徒弟,若是弟弟對師傅師兄們做得過分了,他還是會管的,當時的弟弟,隻是一個惡棍,而不是惡少。”
“又過了半年,父親被汙染了,被異鬼的一滴眉間血汙染了。”
周伶衣戳了戳自己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