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開始涼了。
清晨的露水打濕了鄉村土路。
錢進的車輪貼路邊壓過伸展出來的野草,草葉子上的露珠劈裡啪啦往下掉,像撒了一地碎玻璃碴子。
地裡的玉米已經禿嚕乾淨了,剩下一壟壟紅薯秧子跟花生藤蔓在地頭裡探頭探腦。
淡薄的霧氣貼著農田遊移,將遠處錯落的農舍模糊成水墨畫裡的淡影。
錢進深吸一口帶土腥味的空氣,鬆開車把想玩一把騷的。
然後車輪不巧碾過一灘鮮牛糞滑溜了一把,一頭紮進旁邊溝裡成了個臭的。
草木連天,草聲連片。
來到公社,大喇叭裡在播放《社員都是向陽花》,錢進呲牙咧嘴的騎車駛過公社廣場,看到彙聚了不少人。
原來今天公社有活動,縣裡組織了隊伍下鄉表演來歡度國慶節。
此時表演已經開始,二十個娃娃組隊表演一出叫《火車出站奔韶山》的舞蹈。
娃娃們掛著紙殼拚接的火車頭,車燈是挖空的火柴盒,裡頭晃著手電筒,還挺像那麼回事。
領頭的胖小子啃著作為方向盤的玉米麵餅子,啃一口轉一圈,逗得社員們哈哈大笑。
錢進支下車子看。
突然有人喊他:“嘿,領導來了!”
至少上百號人齊刷刷的扭頭看他,還有人衝他立正敬禮:
“領導,怎麼來俺公社啦?”
錢進認出他來。
這是上月底跟劉家民兵小隊一起去過城裡的張愛軍。
於是他跟張愛軍解釋:“我不是領導,今天去紅星劉家……”
“又來支農搞建設?”張愛軍佩服的看著他,並往左右吆喝,“看看俺領導兄弟同誌哥的覺悟吧!看著吧,他以後遲早登上首都的門樓……”
“大哥你可彆瞎說。”錢進尿了,不敢再留下看熱鬨,蹬車就跑。
經過這個小插曲,他很快趕到鐵匠鋪。
大清早的鐵匠鋪裡開始火星子亂濺。
黃師傅掄錘的胳膊上肌肉鼓得像發麵饅頭,汗珠子砸在燒紅的犁鏵上滋啦作響。
錢進提了提腋下夾著的紙箱子。
上麵貼著‘海濱國藥’的封條。
這箱子是他淩晨去黑市換物資的偶然所得,正好能在鐵匠鋪裡派上用場。
最先看見錢進的是個沉默的漢子,上次錢進來參觀,他一語不發。
今天看到錢進後還是這樣,點點頭打招呼,然後推身邊的黃老鐵。
黃老鐵用脖子上搭的爛毛巾擦擦手,遞上搪瓷缸:“呀,錢同誌你來啦?有什麼指示嗎?”
錢進仰頭噸噸噸。
他抹了把嘴說:“最高指示,同誌們先放下家夥什歇口氣,過來接收一下人民群眾給你們準備的慰問品。”
黃老鐵好奇:“啥意思?”
錢進打開箱子:“上次我過來,看到你們身上有拔火罐的痕跡,是不是有肌肉勞損什麼的毛病?”
“打鐵的誰沒有?”黃老鐵哈哈笑,“都是日積月累的老毛病——又來送酒啦?”
錢進把剝掉酒標隻剩下光禿禿玻璃瓶的扁瓶酒拿出來:
“給你們又帶了兩款藥酒,這款能喝不能抹,這款能抹不能喝!”
有漢子擰開藥酒瓶蓋猛嗅一口,嗆得連打三個噴嚏:“味兒衝得狠,比俺公社書記的動員報告還提神!”
黃老鐵則往搪瓷缸裡倒了點三鞭酒。
他仰頭灌下去,頓時紅光滿麵:
“嘿!這酒夠勁、好喝,甜滋滋的,還沒喝過呢!”
錢進叮囑他們:“同誌們分一分,彆往外傳,我是早上去黑市跟藥耗子換的。”
“來,還有膏藥,你們腰肌勞損可得小心,該貼膏藥必須貼膏藥!”
膏藥味道濃鬱,聞著清涼醒腦。
黃老鐵看著禮物又是高興又是躊躇:“你這是打算叫俺這幫老夥計給你打個什麼?打一把槍?”
錢進哈哈笑:“我要槍乾什麼?我想要槍的話,乾嘛不找單位要?”
說著他拿出鮮紅的‘治安突擊隊’袖標。
黃老鐵不識字,可看到了上麵有國徽,頓時肅然起敬:
“原來領導是治安口上的人?”
錢進扯虎皮做大旗,含糊的說:“算是吧。”
黃老鐵收起肆意的態度,恭敬的問:“那你給俺這些老家夥送東西是乾啥?”
“不乾啥,就是覺得你們工作辛苦需要這個。”錢進親昵的給他揉了揉硬邦邦的肩膀。
“另外,回頭指不定啥時候我想借你們工作場合打點東西。”
黃老鐵頓足:“那你用就行了,不用送東西。”
錢進擺手:“這是兩碼事,送東西給你們純粹是因為你們有需求!”
“來來來,給同誌們發一發。”
“還有那位同誌,黃老哥,他怎麼總是不說話?”
黃老鐵說道:“你說啞巴啊?他不會說話啊!”
錢進恍然大悟。
啞巴是個沉默又老實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