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今天陛下應該高興才是啊!怎麼會如此嚴肅?
沒等他們多想,朱元璋已然開口道:
“科舉考試,是國家選拔人才的重要製度,乃國之重典!大明這第一場科舉,從鄉試到會試,再到現在的殿試,未曾出現什麼紕漏,這一點,李善長、宋濂,你們有功。”
李善長和宋濂聞言,迅速出列。
“陛下,微臣不敢貪功,科舉圓滿落成,乃吳王殿下統籌有方。”
李善長拱手道,
“臣等都是在吳王殿下的指點下做事,要論有功,吳王殿下當居首功。”
宋濂亦是拱手道:
“臣附議。”
眾禮部官員也都紛紛拱手附議,把大功勞推給朱橘。
朱橘聳了聳肩。
“不必推脫,有功之人,朕都會賞。”
朱元璋微微頷首,道
“不過,會試是結束了,但要說科舉圓滿落成,卻還未曾。”
“三十六位進士水準如何,還需朕親自一試。”
“來啊,把東西搬上來!”
說慣了‘咱’,一下子要說‘朕’,他還真有點不習慣。
但沒辦法,畢竟是殿試這樣的場合,老朱還是儘可能的讓自己表現的莊嚴肅穆一點,不能太隨意了。
咚咚!
一聲令下,隻見幾個鑾儀衛走了進來,倆人一組,將三個大筐給搬到了奉天殿內。
咣!
三個大筐落地,砸的金鑾殿都發出一聲悶響。
眾新科進士神色好奇,但又不敢亂看,隻能是伸著脖子瞄了幾眼。
“殿試,考你們什麼呢?”
朱元璋沉聲道,
“要說做文章,能站在這裡的,一個個都是好手,難不倒你們。”
“要說吟詩作對,附庸風雅,朕不是宋朝皇帝,對於風花雪月並無興趣,那些詩詞歌賦也不能興邦安國。”
“想來想去,考你們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吧!誰答得最好,最精準,就是咱大明朝的第一個狀元了!”
聽到‘大明朝第一個狀元’幾個字,眾新科進士皆是興奮了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
“擺在你們麵前的,是三筐稻穀!”
朱元璋道,
“你們可以用眼睛觀察,也可以上手摸一摸。”
“咱的題目是,辨彆這三筐稻穀的產地、成色,以及它們之間的區彆。”
“時間是一刻鐘,開始吧!”
眾進士:“???”
李善長、宋濂:“???”
聽到這個題目,殿內一乾人等皆是滿臉的懵逼,隻有朱橘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還真有老爹的,哈哈……”
他笑道,
“讓這些錦衣玉食,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士子辨彆稻穀?”
“這要是叫個老農來,估計直接可以當狀元了!但是他們嘛……夠嗆。”
朱標撫了撫短須。
莫非父皇這幾天冥思苦想的考題,就是這個?
他走上前去,隨意掃視了幾眼稻穀,亦是有些懵逼。
還真彆說,這考題要是出給他,他也得抓耳撓腮!
而此刻,眾進士走到稻穀筐前,左看看,右摸摸,也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怎是這樣的考題啊……太怪了吧?”
“是啊,我文章準備了,詩詞歌賦也都演練了,可結果來這麼一出……”
“這稻穀,我吃是吃了三十幾年了,可要說辨彆,這還真……我是連米都沒淘過……”
“……”
一眾才子,看著三筐稻穀犯了難。
胡說八道當然可以,但他們也不敢在皇帝麵前信口胡謅啊!
“怎麼,這麼多人,就沒有一個人辨彆的出來?”
朱元璋麵色微冷,毫不客氣的道,
“全都是書呆子?無用之輩?”
“這三筐稻穀,隨便找個鄉野老農來都能辨彆,你們居然一個都不行?”
聽到‘書呆子’這個評價,宋濂神色略有幾分不忿,出列道:
“陛下,您這考題……是不是太另類了一些?”
“縱然不考文章、詩詞,那也應該考實事策論,方能讓新科進士們展露自己的才華。”
“辨彆不出稻穀,也不能說進士們都是無用之輩唄?微臣鬥膽,要為他們鳴個不平。”
作為讀書人的領袖,他不認同皇帝這般武斷的評價。
“另類嗎?不見得吧!”
朱元璋冷哼一聲,道,
“恰恰相反,咱這一道考題,才是最接地氣,和民生息息相關的!”
“咱舉行科舉,篩選官員的目的是什麼?那是要真正到天下各個州縣,去給老百姓辦實事的!而不是選一批十指不沾陽春水,連稻穀優劣都辨彆不出來的閨閣女子!”
“這麼簡單的考題就難倒了所有人,讓咱如何把縣令、知府這樣的重擔交給你們?你們到了地方上,能有所作為嗎?”
“咱再給一次機會,誰來辨彆?也不用你們說產地了,就說出優劣和份量來,咱就點他的狀元!當然,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亦或是無的放矢,那咱也一定把他定為庸才,永不錄用!連每天吃的飯粒子都辨彆不好,絕對是一等一的蠢貨!”
話音落下,奉天殿內鴉雀無聲。
誰都不想被皇帝定義為蠢貨,永不錄用啊!
“沒人自告奮勇?那咱點名了!”
朱元璋冷冷的掃視著麵前的新科進士,隨手點了一個,喝令道,
“就你了!”
“出來回答!告訴咱,這三筐稻穀,哪一筐優,哪一筐劣?”
被點中的進士渾身一激靈,臉色驟然發白!
“快點!彆磨磨蹭蹭的!”
朱元璋持續施加壓力。
那進士哪裡受得了皇帝的逼視,此刻已然是六神無主,在三筐稻穀之間來回掃視了幾眼,見中間一筐瞧上去稻穀較多,便咬牙指道:
“就……就這一筐最優!”
朱元璋麵色一沉。
“哦?為何?說說你的理由。”
“因其,因其顆粒飽滿……”
朱元璋臉色頓時一變
“你的眼睛怎麼長的?這筐最優?”
他嗬斥道,
“你仔細看看,真的每一顆都顆粒飽滿嗎?”
“摸摸下麵,你沒感覺到裡頭有點潮濕嗎?你俯下身去聞聞,難道沒有聞到有一股子黴變的味道嗎?”
“咱告訴你,這一筐稻穀,是底下某個縣交上來的糧,在上麵鋪了一層飽滿的稻穀,下麵卻全都是受潮發黴的陳米,妄圖用這種拙劣的手段來瞞過戶部,瞞過咱!”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句話,說的是這筐稻穀,說的是那個心術不正已經被咱殺頭的縣令,說的,也是你!”
噗通!
那進士臉色慘白,渾身發顫,下一秒,竟然是受不了皇帝給的壓力和無情的訓斥,當堂暈厥了過去!
然而,朱元璋卻是看都沒看他一眼,更沒有喊太醫,隻是冷冷的掃視著眾進士。
“科舉選出來的,就是這樣的人?咱很失望!”
一時間,奉天殿內氣氛凝滯。
新科進士們皆是麵色沮喪,原以為今天是高高興興來搏狀元來的,結果卻是被皇帝劈頭蓋臉一頓訓斥,被數落的一無是處!
這誰受得了啊?
“陛下息怒。”
李善長出列道,
“新科進士們……或許不儘如陛下之意,但微臣以為,他們做得一手好文章,應該說,還算是可造之材。”
“沒有誰一生下來就全知全能,能力也是需要培養的,微臣相信,隻要陛下需要,他們縱然不會,也一定會踏踏實實的學,就比如這辨彆稻穀,陛下若要將他們下放到州縣,他們定然可以迅速學會辨彆方法,並掌握縣政。”
一番話語,倒也有理有據。
然而朱元璋卻是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駁斥道:
“說得真好,說得比唱得都好聽!”
“能力是可以培養,問題是,咱有那麼多時間培養人嗎?培養了就一定能成材嗎?”
“你們要知道,大明現在有許多實缺要補!需要的是一上任就可以擼起袖子乾的人,而不是什麼也不懂,隻知道吟詩作對寫文章的人!”
“說到底,是篩選的製度有問題!先前,是咱考慮的不夠周全了,真要選人才,不該是這樣!”
這番話,聽得李善長和宋濂一臉懵。
他們有點不懂皇帝的意思了……
這是要否定科舉?
想到此處,李善長倒是心中一動,改口道:
“陛下所言,確有道理。”
“宋、元,都推行科舉製度,可通過科舉成為官員的人,真正的能臣卻不多。宋弱、元亂,這都是前車之鑒。”
“反倒是以往的察舉製、推薦製,頗能發現一些可堪大任的人才。”
“微臣以為,在察舉和推薦的製度下,能被推選的人,必然有其獨到之處,而這樣的人,也往往就是陛下所需要的,上任就能擼起袖子乾的人。”
“故而,微臣雖為科舉主考官,卻也反對廢止察舉製和薦官製,唯科舉獨尊。”
於他以及背後的淮西黨而言,察舉和推薦有利,科舉反而會造成利益受損,此刻順著皇帝的話貶一下科舉製,何樂而不為?
“李大人所言,我不認同。”
宋濂連忙反對道,
“科舉製度或許存在弊端,但察舉和薦官製弊病更多!”
“科舉,是普通寒門學子踏入仕途的唯一途徑,我大明豈能斷絕寒門學子的唯一念想?再說了,所謂的薦官,往往是任人唯親,背地裡說不定都有見不得人的勾當!”
“陛下,微臣還是支持科舉,縱然科舉存在一定的弊端,那我們逐步改進就是了,決不能廢止啊!”
作為剛正之人,宋濂是有話就一定要說的!
不管對方是李善長還是劉伯溫,他都不會因忌憚對方而不言!
“宋師傅有理。”
朱標在一旁暗暗叫好,稱讚道。
“嗬嗬,你們兩個不用激動。”
朱元璋淡然道,
“無論是哪種製度,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就是為國選才!”
“宋濂最後一句話說的不錯,科舉有其弊端,那麼將其改進就好!先前,咱是偷了懶,按照元朝那一套來了,現在發現這樣行不通,所以……咱決定重啟會試,並給出真正用來選拔賢才的題目!”
“你們意下如何?”
在場眾人:“!!!”
重啟會試?
這是要廢除這三十六個新科進士的功名,把他們打發回去重考?!
一時間,進士們臉都綠了!
他們想要抗議,想要反對,但麵對朱元璋的威勢,卻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誰說話,或許能夠為同僚們爭取利益,但自己絕對會死的很難看!
可要是不說話,到手的功名就這麼飛了……換做是誰也不願意啊!
一時間,進士們臉色各異,一個比一個難看,而宋濂和李善長也同樣是大驚失色。
“陛下!不可啊!”
宋濂驚道,
“科舉有其製度,豈能說重考就重考?從古至今,就沒有重考會試的!”
“若是隨意廢止,有損陛下您的威信啊!天下臣民也會疑慮啊!”
皇帝的主張,著實給他嚇到了!
“嗬!咱不是拍腦袋做的決定,也不是隨意廢止!”
朱元璋袖袍一甩,正色道,
“重啟會試,咱有兩個正當理由!”
“其一,就是此次會試,所選拔出來的進士咱不滿意!咱也認為他們無法勝任將來的工作!”
“既然無法勝任,留他們有何用?讓他們白白吃朝廷的俸祿,去禍害百姓嗎?”
“當然,這裡頭也有咱的問題,咱剛才也說了,出題不夠嚴謹,這個錯誤,在二次會試的時候,咱不會再犯了。”
“至於第二點,咱也是為了廣大士子考慮!”
他稍稍一頓。
“標兒,你把你得到的消息說說。”
朱元璋朝著朱標招了招手。
“是,父皇。”
朱標走上前來,沉聲道,
“此次科舉,因舉行較為急促,以至於有諸多考生缺考,尤其是北方偏遠地區的考生,因路途遙遠無法準時應考之人,有一百三十人之多!”
“這些士子千辛萬苦,跋山涉水來到應天,卻無法參加考試,心情可想而知有多麼糟糕!他們聯名向朝廷提出了訴求,要求加考,此事,已在應天引起了不小的輿情,有許多百姓為他們打抱不平。”
聽到這話,李善長和宋濂皆是一愣。
北方考生缺考這事兒,他們也知道,會試的時候,就有不少人陸陸續續跑來,得知無法參加考試,嚎啕大哭的有,坐地崩潰的也有,還有大吵大鬨的,最終都被士兵攔了出去,並未擾亂考場。
未曾想到,他們竟然是換了個方式,直接聯名發聲,還引發了輿情。
“北方考生一路趕來應天府,的確艱辛,有些需要趕上千裡的路,才能應考,結果到了地方,發現趕不上了……這對他們而言,的確不太公平。”
朱元璋沉聲道,
“自從北伐成功之後,北方也都是大明的疆土,北人也是我大明的子民!他們飽受戰火的折磨,作為皇帝,咱理應對他們給予優待,所以,他們的訴求,咱也是需要考慮的。”
“畢竟,咱大明現在不是割據政權了,不是隻有半壁江山!事實上,咱對你們考評試卷也有一些異議,隻是不願意較真追究而已!”
最後一句話,有些暗戳戳若有所指的味道。
“父皇聖明!”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朱橘已然是率先表態,高呼道,
“北方子民以及士子一定會因為父皇這般仁厚的舉措而感激涕零!”
“兒臣不才,願代表北方臣民士子,謝君父厚恩!”
“萬歲,萬歲,萬萬歲!”
噗通!
在眾目睽睽之下,朱橘跪伏在地,結結實實的給老爹行了三拜九叩之禮。
抬手之間,他朝著朱元璋挑了挑眉。
這一波捧場,夠意思了吧,老爹!
朱標也是迅速反應了過來,叩首道:
“父皇聖明!”
“兒臣亦支持父皇重開會試,給北方士子一個機會,也可讓我大明朝選出幾位真正的賢才來!”
他跟著朱橘,也是三拜九叩。
兩個皇子都堅定支持了,剩下的官員們此刻麵麵相覷,一時反對也不是,支持也不是,都呆愣在了原地。
要是換作宋朝,這個時候皇帝一定為士大夫所口誅筆伐了,什麼祖宗之法不可變,什麼製度不能亂,肯定都說出來了。
可這一套,在大明不好使啊!
祖宗?
不好意思,咱老朱就是大明的祖宗,法就是咱定的!
製度?
製度也是咱定的!咱不但掌握著製度,咱還掌握著你們的項上人頭!
咱說重考就重考,誰敢反對?
是腦袋不想要了,還是九族不想要了,還是,都不想要了?
在片刻的思想鬥爭之後,李善長選擇了屈服。
“微臣……謹遵陛下旨意。”
他這一跪,宋濂以及眾官員也隻能紛紛跪下,遵從旨意。
這一下,殿內三十五個新科進士,以及那個倒在地上暈厥的進士,成了史上擁有進士頭銜最短的一批人!
皇帝一聲令下,把他們打回了原形,得重新赴考!
這一刻,他們欲哭無淚!
但是,並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感受,要麼重新參加會試,那或許還有重獲功名的機會,要麼就直接棄考……那就啥也沒有了。
他們隻有這麼一點可憐的選擇權。
“好,看來大家都很讚同咱的舉措。”
朱元璋滿意的點了點頭,揮手道,
“那就這麼定了!重新會試的時間,咱會擇日公布!在此期間,所有進京趕考的士子,都可以住在館驛之中,一切食宿都由朝廷包攬!”
“咱會給他們一個休整的時間,確保所有士子都能以最飽滿的精神應考!”
“這一回,定要選幾個真正的大才賢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