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韓礪居於首位。
韓礪,字正言。
正言二字,乃是已故儒學大家傅汣親自為他取的。
此人經義純熟,詩文俱佳,尤其文章自有風格,大彆於旁人,但和他文章一樣出名的,還有他的脾氣。
耿介,孤傲,見得不慣,便要出言。
他分明隻是個太學生,卻也正因為仗著自己隻是個太學生,在朝中比不少禦史存在感還要強——無他,太能罵了。
去歲年末接連大雪,京畿兩地凍死了不少流民,他去了一趟,回來就寫了文章,也不說流民多慘,先說曹相公之子養了隻鬥雞,名喚大黃。
他誇那大黃如何如何神俊,如何如何厲害,從雞冠到羽毛再到爪子全數誇了一遍,又誇它住的地方怎樣豪華,吃的東西何等精細,幾人伺候,幾人梳毛,幾人給它剝菜心——每一顆隻要其中最嫩的兩片葉子。
誇完曹相公家的鬥雞,他文鋒一轉,又說起了祥符縣某某老嫗養的土狗,名字也叫大黃。
老嫗丈夫亡故,兒女沒了,隻剩一個四歲的孫女。
她每日除卻看顧孫女,又兼做些零散活計,剩餘時間就是照料精心十來隻雞,一旦攢夠了雞蛋,就上街賣了換錢糊口。
那狗主職看家,副職陪小主人,饑一頓,飽一頓,樣子瘦小,瘸一條腿——是為護小主人被桌子壓斷的,又脫毛掉須。
誰成想有一日,雞和狗都被人半夜偷了去。
老嫗哭於裡正,裡正求於村正,最後卻是從北上的流民中把賊人捉了出來。
賊人偷雞不為吃,一心要養,那狗卻已經在鍋裡。
老嫗帶著雞和一鍋狗回了家,可惜那些母雞受了驚,再不能下蛋,最後隻好拿去當肉雞低價賣了給人。
而小孫女還不知發生了什麼,終日哭鬨,隻要大黃。
老嫗含淚看向鍋裡。
寫到最後,他其實也沒有半句評價,隻感慨那大黃若有靈智,再有來生,也不知是願意再回原主人當狗,還是願做曹家的雞。
不過它哪又有得選呢?
今次負責撫流民的,正是曹相公舉薦,那官員日前才上了書,言稱流民有所住,有所食,秩序井然,與當地人秋毫無犯。
這篇文章一出,先是在太學學生中流傳,不過幾日,街頭巷尾人人都曉得祥符縣有一條叫大黃的狗,曹相公家有一隻叫大黃的雞。
百姓莫不歎一句黃狗忠義,再罵一句黃雞好命。
至於其餘多少評論,儘在文章之外,人口之中了。
轉天,文章就擺上了天子案頭。
那日散朝之後,接著就是垂拱殿議事,事情議完,將散未散之際,天子當著兩府重臣的麵,忽的對曹相公問道:“聽說曹卿有個幼子,喜好鬥雞?”
曹相公多年累功,其人地位自然不會因為兒子養了一隻雞,自己舉薦錯了一個人就受到影響。
但自此之後,政敵常用此事來做攻訐。
他為表自清,自請罰俸,主動提出貶黜了那名負責撫流民的門生,好一陣子都韜光養晦,對家中子女更是嚴加管教,唯恐再惹出什麼禍事來。
而這,也不過是韓礪的諸多罵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