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著想著,寧致遠越想心理越不是滋味,於是乾脆坐起身來,跟值班的人打了下招呼,表示自己沒啥事,就是睡不著而已,躺著難受,就起來坐一會。在裡麵不管你睡不睡得著,都得躺在板上的,晚上是不許坐在板上的,值班人員如果看到你坐在板上,會誤以為你是想不開啥的,可能有自傷自殘的風險,按規定是要馬上按鈴報告管教的,所以寧致遠第一時間打消了值班人員的疑慮,以免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他趴在床上,用被子蓋住半個頭(在裡麵睡覺也是不能蒙著整個頭睡的),借著昏暗的燈光,打算給妻子寫一封信。
這裡還要插一句,在看守所作為嫌疑人是禁止和家人有任何書信往來的,連麵也見不到,反正就是要杜絕和家人的一切聯係,有事隻能通過律師來傳達,目的是怕嫌疑人和家裡人聯係串供啥的,對案件的偵破有不利影響。
但是規定是規定,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有這麼一種情況是可以打打擦邊球的,(要說打擦邊球咱們國人可都是一把好手,無論在國際上還是在社會上,都令人防不勝防),就是有的嫌疑人雖然暫時被抓了,但可能事情比較小或者是證據不足之類的,檢察院有的是不進行批捕的,不批捕的話到期在看守所就直接放票了。
每當房間裡有這種可能的嫌疑人時,大家就會提前寫好小紙條準備著,上麵寫上想說的話和家人的聯係方式,然後要麼在要放票的嫌疑人穿的衣服的邊邊角角或者隱秘的地方撕開一個小洞,把紙條塞進去,或者把鞋幫鞋底扯開,將紙條塞進去,這樣嘗試著帶出去期望能有可能和家人取得聯係。
當然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一來要看這個人靠不靠譜,二來還要看人家願不願意冒這個風險去幫你,畢竟放票的時候要經過嚴密的搜身的,如果被搜到了存在這種行為,那人家也是要受處罰的,誰會願意給自己找麻煩呢不是,對吧。
但說到風險,也不隻是幫忙帶紙條出去的人有這樣潛在的風險,在裡麵寫紙條往外發的人也是有潛在風險的。
什麼風險呢,有時想想大家心裡都清楚,能進來的人,說實話大概率都不是什麼好人,你要彆人帶話出去,那人家勢必就要聯係你的家人,那麼問題就來了,萬一這個人心術不正或者有其它企圖呢,你想想本來人被抓了家裡人聯係不上肯定都是著急的,因為沒法聯係,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消息,那不都是像撿到寶了一樣嗎,家裡人心想既然你在都把聯係方式給他了,那最起碼這個人你是信任的,那家裡人的防備心也會少很多,都會認為他提出的要求就是你的意思,對吧,但萬一人家心術不正就利用你家人的這個心理索要些財物呢?
這種事情不是沒有過,有的人家裡因此被騙了很多錢的都有,在裡麵的人也是後來才通過律師發現的這個事情。所以啊,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又能去怪誰呢?人心叵測,每一個決定都麵臨著人性的考驗,隻能說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了。
最近房間裡有一個寧致遠的老鄉,因為有盜竊的嫌疑被抓進來,聽他自己講,承辦來找了他五六次了,也知道他是個慣犯了,進來過那麼多次,承辦的意思是這次也彆麻煩了,讓他自己承認個大概關幾個月就出去的口供好了,這樣大家都方便。
寧致遠也是進來之後才發現這個世界上原來有那麼多的他以前連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就拿這個人來說,連犯罪都能當成一門營生去乾,而且像他這樣以盜竊為職業的人還不在少數,而且也是有自己的職業圈子的,也經常探討些技巧,分享下經驗啥的,在他們口中也算是一番江湖也有江湖地位和諢號啥的。
像他們這個職業慣犯有兩種套路,一種是小偷小摸,頻繁作案,就是偷偷手機、電瓶車之類的,每次也就幾千塊錢,抓到了也就幾個月的事,忍忍就出來了,聽他們說乾十次都不一定能被抓到一次,這樣的買賣劃算啊,收入還不少,寧致遠心想這在統計學上用概率分布來形容的話,就是標準的右偏分布,即大概率的小收益經常發生,但巨大的收益嘛很小的概率發生,他們是以積少成多、聚沙成塔為生存理念的;
另一種呢,就是所謂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每次都是精心熟慮的做好完美的準備,不經常乾,但乾就乾票大的,同樣,這在統計學上用概率分布來形容的話,就是標準的左偏分布,即大的虧損也隻有很小的概率會發生,但是小的虧損會頻繁發生,但這也可以接受,反正不傷元氣,後麵一把就可以再賺回來。
寧致遠這次碰上的這個老鄉呢,本來他這次也計劃了很久是妥妥的乾了票大的,但小概率事件發生了,被抓了,雖然被抓了但估計是承辦沒找到足夠定罪的證據,可又覺得不能白白抓了,總要意思性的判幾個月走走過場,不然麵子上也掛不住,嘴上嘛肯定是說也是為他好,他們也懶得深究了,真沒想到承辦也會賣彆人人情,還是以這種事情的這種方式。
可越是這樣這個老鄉就越覺得承辦是在給他玩心理戰,他才不相信承辦會那麼好心呢,哪個承辦不是抓到了就一心想著把他們往死裡整,畢竟他們的業績也和他們辦理案件後罪犯財產刑的金額數量掛鉤的。
那麼擺在他麵前的是兩條路,一條路要麼是死扛,拒不認罪,這樣的話兩種可能,一種是如果承辦實在無法找出足夠定罪的證據,那他就直接放票了,但也存在著另一種可能就是如果他這種強硬的態度真的激怒了承辦的話,承辦也給他死磕到底,那就得不到便宜了,畢竟承辦也可以動用自己的權力,零口供硬判下來的也不在少數,有時候承辦願意跟你講道理那還真的是給你麵子了。
另一條路要麼就按承辦的意思走,乖乖關幾個月也就出去了,反正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裡麵的生活也是輕車熟路了,因為以後也是長期和承辦打交道的,關係搞僵了萬一哪次真的落人家手裡了,那可是一點情麵都沒有了,現在這樣有機會賣個情麵,對自己未來也是好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的道理他也懂。
可真的這樣做了也不是沒有壞處,要是這次開了這個口子,那以後還是這樣被抓的話豈不是每次都要稀裡糊塗認個幾個月的官司吃了?這不僅是對自己職業的不尊重,對自己來講這也無異於是種屈辱,有時想想寧肯站著死也不肯跪著生了,誰還沒點骨氣呢?丟了這個骨氣就要被圈子裡的人笑掉大牙了。
老鄉自己認真複盤了下作案過程,自認為很是縝密,相當完美,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麼小辮子被抓到,那索性就拚了。
寧致遠就看上了他這種骨氣,再加上是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嘛,之前聊天時兩個人就說好了,誰要能放票的話及幫對方帶封信出去,你還真彆說,有些個個性,像江湖義氣這種類型的品質,在他們這類圈子裡的人的內心重量,那真的是至高無上的,是絕對的虔誠的,可以為之付出一切的,這可比那些嘴上信誓旦旦的說著或者是通過利益捆綁實現的,那穩固性和可靠性不知道要高了多少。
通過利益捆綁,理論上確實蠻符合邏輯的,可是仔細用邏輯再深入分析下,利益還分大小呢,還有不同的標準呢,還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呢,還分這時的利益和那時的利益呢,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之前就說好了後來卻反戈叛變的?有著太多的因為利益發生變化而反叛的例子了,有時想想還不如人家這種人的江湖義氣來的實在,更能靠得住。
所以呀,有些個語言無法描述隻能用行動去證明的“道”,本身是無偏好的,無對錯的,人們總是很喜歡將事物進行分類,什麼好人壞人,並由此引申出來一些高尚啦卑鄙啦的詞語,說實話這都是人類自己發明出來的概念,跟“道”本身沒什麼關係,或者說唯一的關係就是兩者之間沒有關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這個道理。
戰場上戰友之間的同生共死是義氣,人家這個江湖上盜亦有道也是道義,在執著性和堅定性上沒什麼分彆,是無二的,你不能說前者就比後者高尚,這是說不通的,那你要說戰爭中的同生共死更高尚,那還要看站在誰的角度上看呢,小日本侵略我們的時候是不是在戰場上?那人家相互之間的舍生奮戰是不是也很高尚?
這可不是所謂的偷換概念,那你又要說了,狗日的他們那是侵略,我們是正義的反抗,出發點不一樣的,那你要這樣說的話真該去看看小日本又是怎麼跟自己下一代描述這場戰爭的,在他們的教材裡你也能看到所謂的正義。
所以啊,“道”根本沒辦法用語言來描述,不僅其形無法被描述,其神更難,這隻有自己用身體去踐行,用靈魂去感觸了。
寧致遠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寫封信給妻子,於是,他提起筆,慢慢寫了起來。
“親愛的妻子,見字如麵。
很久沒有和你說說心裡話了,你知道我是一個不善於當麵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人,現在每天晚上睡不著,都準備了好多話想對你講,可真的拿起筆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進來的這段時間裡,我其實早已經認識到自己以前在外麵的生活是多麼混亂和混蛋,我會反複想到咱倆在談戀愛時我們度過的每一段時光,似乎每一段時光中都有我的無理發飆存在,甚至在你懷孕時和有了可愛的女兒之後,還更加變本加厲了。
我都無法想象你當時是如何人忍受的,我很懊悔那時的時光本來應該是美好的,卻因為我的憤怒而沒有給我們留下美好的回憶,我更懊悔我本來就很幸福的擁有一個美好的家庭,女兒很可愛,你父母對我也很照顧和包容,而我卻沒有早早意識到這一點,也沒有好好的去珍惜這一切,更沒有好好的去體會和享受。
人在裡麵在這樣的情境下才意識到自己以前在外麵的生活完全走偏了,突然覺得原來那時困擾我的煩惱以及因此而發的壞脾氣真是好無意義,突然覺得以前看重的那些事真的是一文不值,多帶你們出去玩玩、吃吃喝喝、多參與你們生活的點滴,把重心和精力多放在家庭上,享受生活本身的美好,這才是最為重要的,當然這也會是我以後生活的全部意義......
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態度,明確了未來生活的方向,懂得珍惜感恩和知足,有了正確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應該是這次經曆帶給我的最大收獲。
我曾想,如果我繼續以那樣的生活狀態那肯定是不可能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的,甚至還會影響女兒的正常心理健康和性格的養成,如果不能克製自己的暴脾氣,那虧欠你們的隻會越來越多,與此相比,現在缺席你們生活的遺憾,應該也是一個警醒的轉折,我會重新塑造自己,提升自己,方不負這段生活的磨礪......
說這些,是想讓你了解我現在的心理狀態,不用為我擔心,我一切安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沒有辦法陪在你們身邊,去儘自己應儘的責任。
每天晚上躺下都會想想你們這一天會是怎麼過的,過得開不開心,想想你跟我說過的女兒成長的點點滴滴,幻想下要是自己也在該多好,連做夢都會想,也隻有想著這些才能入睡,才能減輕對你們的思念。
目前我唯一擔心的就是你們會慢慢習慣沒有我的生活,慢慢的我會變得不那麼的重要,人都說時間是殘酷的,它可以抹平一切傷痛、衝淡一切情感,是不以人德意誌為轉移的。
我好害怕會有那麼一天,就像我害怕我爸的病會給我帶來終身的遺憾一樣,我希望將來的我可以有機會彌補我所有的遺憾,但時間會一直向前,不會因任何人任何事而駐足......
現在想來我們從相識到相戀再到有了可愛的女兒也就才三年多點的時間,可中間就經曆了多少生活的變化啊,而在未來的時間裡,擔心你們的生活卻又無能為力是我將要不得不麵對的現實。
我爸那邊還有我哥和我兩個姐照顧,而你,卻缺少了精神上最為重要的依靠,並且還多了來自各個方麵的壓力,除了對你深深的愧疚之外,我更想你能活得開心幸福,一定不要再委屈自己。
經濟上我剩餘的工資全部交給你,該怎麼花就怎麼花,不必問我,更不用想著給我留,本來也沒剩多少了,你全全支配就好;至於生活上,我想我也不能自私的讓你一直等我,這雖是我心中所願,但如果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你也不要排斥,更不要有任何心理上的負擔,不用考慮我,更不用擔心我,我在裡麵生活規律,沒有壓力,一定要多為自己考慮,彆委屈了自己,隻要照顧好自己和女兒,你們活得開心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心願.......
之所以寫在最後,除了一直在猶豫糾結要不要說這個之外,更多的其實是不舍地說、不願意說。我絕不擔心我們之間的感情,我隻是覺得我已經沒有資格讓你在將來的生活中有一點點的會因為我而有所顧慮,我想讓你無論有什麼想法無論做什麼選擇至少在我這裡都不要有任何心理上的負擔,這是隻屬於我們夫妻之間的話,我相信你肯定能懂我的意思。
當然這也是這封信中我唯一不想使之有用且寫了就會反悔的一段話,因為我不舍得,非常非常的不舍得,算了,那就允許我最後再自私一次吧,我重新說,我還是無比的希望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你一直都在,不然,我又能去找誰呢?篇幅有限,至此擱筆,勿念,愛你的老公。”
寫完之後,寧致遠又從頭到尾的認真讀了幾遍,果然是應了唐詩裡的那句“複恐匆匆說不儘,行人臨發又開封”了,此時的寧致遠,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