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匕首收起,放回攤中,從容地走入擁擠的人流中……
我以為他很快便會追上我的,所以躲在長街的拐角處等他。
我等他,卻不知為何要等。我本可以趁機走開的,可是腳底仿若生了根一般,無法移動半分。
我靠著牆,期待他轉彎時,驀然出現的身影在闖入我眼界時所帶給我的驚喜。
可是,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依舊沒能等到。
突然覺得這一切又與那次我坐在木屋前的情景重疊了,他竟是如此喜歡一聲不響地離去。
那我還要去找他嗎?
上次我找了他十餘年,這次呢?
當我回過神時,卻發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邁開了腳步,目光迅速地掃過處於人群中的麵孔。
那刻,我突然有種無奈——對宿命的無奈。原來無論過了多少年,我始終無法放棄找他的念頭。
夜半,人群已稀,燈火闌珊。
長街很靜,靜得我可以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
我真傻,竟以為他還會在,現在他早應回去了,我找不到了。
再也找不回他了。
這個念頭使我感到悲傷,有些頹然地蹲在長街的中間,狠狠地告訴自己,他再也不會回來了。然後長身而起,準備離去。
卻在刹那,我看見了遠處站著的那個戴著昆侖奴麵具的公子,靜靜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是否是他,昆侖奴麵具下隱藏著怎樣的臉,我不知道。
相同的麵具下,掩藏的麵孔是不同的。
我緩緩地走了過去,伸手揭下那張麵具。
那一刻,我的十指都在輕輕地顫抖,慢慢地,他的臉一點,一點地呈現在我的麵前,心一寸一寸地落入驚喜中。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幸福。
我內心澎湃,但語氣依舊平靜“我終於找回你了。”
聞言,他目光有一瞬的滯疑,輕聲叫道“錦瑟……”
我不知他想說什麼,不過看得出他是有話要說的,最終卻是欲說還休。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他的心跳得有些狂亂。
他說“錦瑟,感覺到我的心跳嗎?請你相信,此刻的我是真誠的。如果有一日你恨我的話,我不會對你說原諒我。但我並非無心,我也會內疚。請你記住我今日所說的話。”
我說“我會記住的。”
我的聲音清冷如冰,不懂亦不問。我相信,每個人說的每句話都有他的道理。不告訴我他話中的話,隻是因他認為還不到該告訴我的時候。問了,他也不會回答。除非等到那個我不需問,他便會主動告訴我的時候。
我不願意去勉強彆人。
他會心的笑了笑,鬆開了我的手,他的心平靜如常。
我慢慢縮回手。
他卻一下握住我的指尖,從腰間取下一把短匕,放在我手中“送你,我看出你很喜歡那把匕首。不過那把並不是很好,我這把好些。在邊塞打仗的時候,它曾救過我。若有一日你恨我,恨得想殺了我的話,就用它。”
我感到自己握著那柄青鋒的手在輕輕地顫抖,很奇怪他今日的話,不由抬頭看他。
他目光平靜如水,令我不禁懷疑那些話是否真的出自他的口。
我不多問,隻是點了點頭,與他並行於長街。
不可否認,那夜很美,美得令我在那之後常常想尋找另一個夜晚可以與之媲美。
可是每每當我站在高樓上俯望全城那闌珊的燈火時,卻每每失望了。原來,真的找不回那夜那麼絢麗的景色了。
我暗暗歎息。
朝恒總會在這種時候為我披上一件寒衣,關切地告訴我“錦瑟,城頭冷,回去了。”
我便會順從地跟他回去。他總是害怕我冷,很輕柔地半擁著我,很憐惜的樣子。
突然,我冒出一個疑問“朝恒,姓什麼?”與他相處有一段時日了,此刻才發現我竟不知他的姓氏。
“拓拔。那錦瑟呢?”
“不清楚。”我想了想,補充道,“或許是姓莊吧?或許是彆個吧?”
他笑,很溫暖的笑“原來錦瑟會這麼迷惑,索性跟我姓拓拔,如何?”
“朝恒,”我悲傷地看著他,“彆逼我,好嗎?”
“嗯。”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答應了,調皮地吐了吐舌,“拓拔朝恒第十三次向錦瑟求婚,慘遭失敗,下次努力。不過,我們庫車人不喜歡藏頭露尾的。錦瑟,我喜歡你,那便是要讓全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
他隨即點足掠上城頭的烽火台,朝四周大呼道“錦——瑟,拓——拔——朝——恒——喜——歡——你——!想——娶——你——為——妻——”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著,我聽著四周蕩起的回聲,空蕩蕩地讓我的心起了一層漣漪。
突然,他跳到我麵前,拉起我的手,飛快地跑下高牆。
待我們停下時,我喘著氣問他“怎麼了?”
“我看見士兵過來了,擔心會被當成瘋子抓起來,到時就沒人娶你了。”他笑,眼彎如月牙。
“誰敢抓你,你不是他們的國君嗎?”
他撓了撓頭,傻笑“才沒幾日的事,我一時給忘了。”
我笑,伸手碰了碰他頭上的痂,問“還痛嗎?”
他搖頭“這點傷,小意思,早好了。”
頓了頓,他又說“你好象開始知道關心我了,比起以前的冷淡讓我覺得高興許多。”
我聞言迅速抽回手,笑容在嘴邊僵住了。
我輕聲說“朝恒,為何會這樣?以前我沒錢的時候渴望有錢,現在我卻寧願自己依舊為錢奔波。這樣我還能想,或許我是有機會姓姬的。如果我還是一無所知……”
他的臉一下化為刀刻的冰冷“什麼事我都可以答應你……”
“惟獨不肯放我回去。”我接口道。
是的,朝恒可以為我做任何事,隻要我開口,他都會去做。甚至有一次因我無意中說喜歡天山的雪蓮花,他便帶兵平了汗騰格裡,采來了雪蓮,送到我麵前。
但惟獨我心中真正想要的,他不會給我,我也不奢望他能給我,那已是不可能了。姬羲衍於我,已經遠了,遠得我已回不去了。能做的除了追憶已逝的過去,我還能如何,姬羲衍又能如何?
我是一個冷漠的人,卻偏生得固執,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依舊努力地抓住所有記憶的風尾,不肯鬆手。
我很少伸手去索要,但一旦伸手了,便不想放手。
如果我知道結局會是這樣的話,當初還會伸手去揭他臉上的麵具嗎?
我曾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會嗎?
答案到最後依舊是,會的。
原來,真的不存在如果。我甚至可以一次又一次堅定地告訴自己,會的,會的,會的。
即使師父當時真的那麼堅決地反對著。
那個夜市是繁華的,但逃出了夜市的華麗,我的生活依舊無華、慘白地繼續著,依舊要在城北的酒樓討生活。
姬羲衍每日都會來,對我而言那就是唯一的色彩。
酒樓老板對我很是客氣,客氣得讓我感覺到其間巴結的意思。
這八成是因為他的緣故。雖然不喜歡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卻又私心地不想對他說,彆來這裡找我。
我接受了他送給我的瑟,因為喜歡他那句,將錦瑟贈予吾之錦瑟。
這句話,是我至今聽過的最動聽的話。他做到了當初對我許下的諾言,真的做到了——他帶著瑟回來了。
在中途歇場時,我常走到他麵前。他身邊總跟著解老和葛流雲,解老看向我的目光中總是摻雜著疑慮。或許,他因覺得我配不起姬羲衍。可以匹配他姬公子的應該是大家閨秀,而我不是。
我並不介意,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能給我個夫人的名分。我隻是想這樣看著他,多呆在他身邊一些時間,即使明知分離是必然。
“大人。”我輕聲道。
“來,坐我旁邊。”他招呼我坐,我亦不推辭,移步坐到他身旁。
葛流雲臉色不太好,但這次並不是針對我的,而是針對那個兩年內殺掉五個節度使的刺客。最近,那個刺客不知何故竟銷聲匿跡了,葛流雲似乎非常想親手抓來立功,卻始終苦於無從下手。
我靜靜看著葛流雲咬牙切齒地起誓非要將刺客碎屍萬段,然後聽到解老蒼老而帶著沉吟的聲音“不要在姑娘家麵前喊打喊殺的,會嚇壞人家的。我現在有些擔心的是那件事……”
聞言,姬羲衍的神色變得有些凝重。
葛流雲脫口而出“八爺當真要來了?他可是對……”
解老使了個眼色製止住了他,他趕緊收了口。
“八爺?難道是成王爺?”我在心裡暗自揣測。
成王爺是先帝的第八個兒子,是當今聖上的八皇弟。興許是排行最小,所以是那種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主。聽聞他為人囂張跋扈,驕縱陰鷙,帝都的人都習慣稱他為“八爺”。想不到,這位八爺也要往敦煌擠。
此事真是蹊蹺。
先帝的兒子如今僅剩三人,除了那個八爺,就是當今萬歲爺和七皇子。
天高皇帝遠的,帝都的事在敦煌永遠都蒙著一層揭不開的麵紗,神秘,寮遠。
真弄不明白,這位八爺在此時此刻趕來敦煌所為何事?他就不擔心半途遇上個刺客或被庫車國派出的殺手取了性命?好好呆在帝都,不是蠻好的嗎?
“錦瑟。”姬羲衍突然叫了我。
我回過神,直直地看向他,應了一聲。
“最近可能會沒空來看你了。流雲會留下來保護你,你有何事儘管令他辦。”他說得極其輕描淡寫,但我仍不由覺得感動。
葛流雲大發抗議“要我保護這個女的?不乾!這樣我根本無法分身保護爺。”
他淡然一笑“流雲,你未免太大驚小怪,我像是那種需要人保護的人嗎?何況,我還有一兩招可以防防身,彆人並沒有那麼輕易近得了身。”
葛流雲看著他好一會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了,最後仍不忘切著齒,道“若八爺敢對爺不利,就算拚上我這條命,也絕不會饒過他。”
姬羲衍含笑地拍了拍葛流雲的肩“放心,不會有事的。他隻是來傳旨的,皇上萬不會為難我。”
“嗯。”葛流雲的臉色緩了緩,用眼睛瞥著我,拍著胸脯道,“爺就不必擔心這個女的。我會負責保護她的,絕不會少一根寒毛。要不,您現在可以數數看?”
“不必了。”他笑。
我一直覺得他笑的時候總顯得有些深沉,無法完全發自內心地暢懷大笑,總是淺淺的,很快便會消失不見。
以前他雖也很少笑,但還不至如此。
那一刹,我突然很想喊住漸行漸遠的他,問他,這些年他都經曆了些什麼。
然,終還是沒有。
身旁的葛流雲低聲自語著“爺與八爺的過節,又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我聽得不由心驚了起來,趕緊追了出去,卻已不見了他的蹤影。
我心裡清楚,就算我能追上他亦阻止不了什麼,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去追,我擔心他會陷入危險之中。
“閃開!快閃開!”一個騎馬的公子狠狠抽著馬鞭,馬一麵飛奔而來,他一麵大喊著,已連傷了好幾個路人。
我急著去找姬羲衍,並未發覺。待到我反應過來,卻已驚得移不了腳步,眼睜睜地看著快馬直衝我而來。
我以為我會被馬撞飛,但沒有。
是葛流雲救了我,他一路尾隨我而來。
從第一次見他開始,他便是極維護姬羲衍的,所以他的吩咐葛流雲都會照辦無誤。
我是沒事了,但馬受了驚,騎馬的公子被重重甩下馬背。
他憤怒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罵罵咧咧地朝我們走過來。
我聽到身旁的葛流雲重重地倒抽了口氣,轉頭見他單膝跪地,叫了聲“八爺”。
我一下懵住了,竟是手足無措。若不是葛流雲拉了拉我的衣裳,我還不知該跪下行禮。
我很慌,心裡亂成一團糟。
我竟讓尊貴的八王爺自馬上跌了下來?!
從八王爺勃然大怒的臉上,我不難猜測到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
可是我並不是介意他會如何待我,那刻,我擔心的是姬羲衍。他和八王爺的芥蒂應該很深吧?我怎麼可以又將這芥蒂再加深?這樣他會不好過的,他的對手竟會是八王爺……
我……不敢往下想。
“八爺,不想傷到您的金軀,望請海涵!屬下實是救人心切。”葛流雲朗聲道,語氣中不雜半點畏懼。
“是你,葛流雲?救人心切?”八爺冷笑不已,“說得好聽,誰知道是不是有人想借機鏟除本王而找來的借口?你倒說說看,為了一個賤民而置本王於危難之中,是何居心?”
我聽見葛流雲將拳頭握得“咯咯”直響。他忍住火氣,道“八爺明鑒,此事與我家爺無關。我們尚未接到任何通報,哪裡知道八爺今日會到?”
“不知尚且如此,知道了還了得。叫你們主子來跟我談。”
八王爺話剛落,解老的聲音便從他身後傳來“八爺蒞臨敦煌,未曾遠迎,真真失禮。”
隨即解老看了一眼葛流雲,道“流雲,看樣子你又行事魯莽了。平日裡惹事生非也就罷了,今日八爺才剛到就惹得他不高興。”解老說著忙向八爺作了個長楫,“八爺,您大人有大量彆跟這不明事理的小娃娃一般見識,免得火大傷身。老朽代他向您陪個不是。”
“哼!還算你解老頭明些禮。你是他的人,又在皇兄麵前有些分量,看在你的麵子本王就饒他們一回。”
“多謝八爺給老朽這點薄麵,榮幸之至。”解老轉而對我和葛流雲道,“流雲,錦瑟,還不快些謝謝八爺。”
流雲反應極快,順著台階便下,而我則慢了些。
“錦瑟?本王以前怎麼沒聽過,是哪家的姑娘?”八爺看著我問。
“我……”我聽到這有些不懷好意的話語,一時結舌,竟不知如何回答。
幸得解老先生替我解了圍“是老朽一位故友的弟子,不過彈了一手好琴,有機會讓她為八爺奏上一曲。”
八王爺聞言大笑“想不到解老頭交友如此廣泛,他鄉都能遇上故人。聽琴?依本王之見,還是算了。本王與他不同,做不得如此高雅的事。她模樣還看得,帶回去給本王當侍妾倒也算得過去。”
“八爺真愛說笑,錦瑟一個荒野小丫頭的,怎配得起八爺這般身份?您肯,天下人還不肯的。”
我感激解老為我解圍,但是他的話卻如一根刺一般刺痛了我的心,尤其是他話中的彆有深意,讓我感到尷尬與難堪。
我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道“我……我心有所屬的。”
八王爺聞之愣了一下,繼而大笑“聽聽這話,敢情本王是‘襄王有心,神女無意’不成?本王原是說笑的,現在倒想當真了。說說看!是哪個村野氓夫,竟與本王搶女人?活得不耐煩了。”
我一急,反倒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此刻,解老笑了起來“錦瑟這丫頭不懂規矩,竟出言頂撞八爺。八爺已將這孩子嚇著了,算是小懲大戒了。八爺隨我來,正事重要些。這丫頭我讓流雲帶回去讓他師父好生管教管教,可好?”
“好!”八爺倒是答應得爽快“嗯……錦瑟,本王記住了。第一個膽敢拒絕本王並拒絕得如此乾脆的姑娘,很有意思。”
我看著八王爺與解老絕塵而去,久久回不過神。
葛流雲突然開了口,語氣淡漠“喂,下次見到八爺時,有多遠就躲多遠。彆以為每次都有這樣的好運,一次對八爺而言是新鮮,可以容忍。但次數多了,便受不了了。我的話,你最好記清楚。”
我一直以為葛流雲是那種行事衝動,有勇無謀的人,但聽了他這番話,我才知道並非如此。果然能在帝都那樣的地方生存下來的人,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今日我算是有些明白了。
良久,我嗬出一口氣,問“姬大人,不會有事吧?”
他聞言目光有些複雜地看著我片刻,道“我家爺本事大著呢,用不著你來瞎操心。”緩了緩,他又補充道,“絕對不會有事的,絕對!”
他末了的那句話令我更覺不安,難道連他都無法確定姬羲衍是否會沒事嗎?
我不由抬頭望了望天,天已掛起了一彎鉤月。
月光,清冷如水。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