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連接興元府和荊湖富庶之地的道路,本是他非常熟悉的。但他一路奔走而來,所見之處全都變了樣。
他驚心怵目地看到,一座座他曾經吃飯休息過的農舍,如今全都成了一堆堆的瓦礫場。不少擺鋪被萬馬踐踏成了白地,很費力才能發現被踏到與泥漿無異的屍體碎片。
經過某些軍寨的時候,羅應魁還注意到防禦設施被焚燒後留下的遺跡。在遺跡的某一小塊地方,有不可勝計的箭矢射擊留下的痕跡。毫無疑問,這樣密集的射擊,沒有人能抵擋。
更可怕的是,他隻找到了射擊的痕跡,偶爾也能發現碎裂的箭翎。但卻沒有找到過箭簇。
哪怕是深深陷入到牆體土石裡的箭簇,也被蒙古人仔細地抽拔出來,以備下一次作戰使用。
羅應魁在廢墟四周尋找,也隻找到少量殘破的兵刃和無法修補的衣甲,還沒被凍到僵硬的戰馬的屍體。除此以外沒有彆的軍需物資了,也沒有糧秣之類留存,一切都被仔仔細細地搜刮一空。
這代表了蒙古軍不是他此前想象的那種野蠻人軍隊。蒙古人哪怕在最激烈的連續戰鬥和行軍過程中,也井然有序。他們派出專門的人手負責打掃戰場,收集物資,不遺漏任何一點提升戰鬥力的東西,不放棄任何一點能有助於他們持續廝殺的東西。
他們已經把戰爭提煉成了精細的手藝,把手藝傳授到了每一個軍人的手裡,從而自下而上宛若一體,毫無疏漏可言。
羅應魁從沒想過,一支軍隊可以這樣徹底地掠奪和摧毀!
這發現抽走了他最後的力氣,他幾乎要放棄了,覺得蒙古軍想要做什麼,都沒人能阻止。
其實也沒什麼好阻止的,蒙古軍撞入蜀口的目的,是要通過大宋的國境,沿著漢水去往周國的中原腹地。這支軍隊與周國廝殺起來,也就不會再宋國境內胡作非為了。
但這條道路的儘頭並不直接連通到周國的南京開封府。
在路途末端的一段,因為金國滅亡之後,大宋的京湖製置使趙方積極擴張,所以形成了兩國國境犬牙交錯的一段。韓彥摩恍惚間覺得,自己應該再加把勁,或許可以提醒這一帶的宋軍,讓他們主動撤離,不要和蒙古人正麵放對。
這個想法支撐著他,讓他今早清醒過來以後,催馬在林地裡急趕了三十餘裡的路,將將貼近了蒙古人的後隊。
最終他看見,蒙古軍行經的道路旁,停著不下兩三百駕車輛。車夫雜役不知所蹤,但車輛本身,都是被有意識地依序擺放的。最前頭的車輛上,堆著一人多高的乾草垛,然後是一袋一袋收拾好的乾糧,再後頭是捆紮起來的箭矢。
這樣裝滿軍用物資的車隊,足夠支撐上萬人打一場大仗,隻有極具實力的邊境巨鎮才能一下子拿得出來。
原來這一切,都是早都安排好的麼?
在蒙古人肆意屠殺,造成可怕傷亡的同時,大宋唯恐蒙古軍的力量不足,還在這裡緊急提供物資支持呢!
這是什麼道理?世上哪有這樣的做法?這是什麼荒唐世道?
羅應魁隻覺得胸口一陣翻騰,像是有邪火在燒。
這股火燒得他沒法策馬,也沒法思考,最終沒法呼吸了。他整個人向前撲倒,用僅剩的胳膊攬住馬頸。
馬匹吃了一驚,跳動了幾下,然後開始奔跑。跑了一程,飄揚的馬鬃被熱氣騰騰的液體淌過,而馬背上本來帶著熱氣的騎士,漸漸變涼,涼得像冰塊一樣。
有隻麋鹿被奔馬驚動,竄出林子。
冬季的原野甚是疏闊,可供藏身的灌木叢大都凋落。麋鹿四顧彷徨失措,轉過身斜刺裡越過林地,向遠處的溪流逃竄。
裡許開外,有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不很高,但是在平坦曠野上甚是顯眼。山丘上,趙方背靠著一株歪扭老樹,凝視著蹦蹦跳跳的麋鹿,咳嗽了幾聲。
就在今年上半年,趙方還有精神深入大周境內,到開封府與大周軍方的主事之人談判。可現在,他好似中了什麼邪術一般,快速地衰老了,本就瘦削的身體簡直像塌陷般,全靠嶙峋的骨骼支撐著,麵容更幾與朽木無異。
他用嘶啞的嗓音道:“你去回報史相吧……”
才說了半句話,他就露出了痛楚的表情連連喘息。隔了許久,他才繼續道:“告訴史相,路已經讓開了!庫藏也都拿出來了!”
旁邊風塵仆仆的宣繒鄭重施禮:“趙葵、趙範兩位公子在臨安,會有鄭文叔照應著。鄭文叔在做峽州教授、湖廣總所準備差遣的時候,與兩位公子都很熟悉,必不慢待……”
見趙方的臉色愈發淒苦,宣繒又道:“鄭文叔剛升了國子學錄,兩位公子隨他就學,也好認識行在的年輕俊彥,於前途大有裨益。日後出將入相,等閒事耳。”
趙方恍若不聞,轉過身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