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噠、哢噠。
火鐮敲擊燧石的聲音。
無火的灰燼再一次燃燒,溫特斯從昏迷中蘇醒。
身體昏昏沉沉的疼,他努力睜開眼睛,視野內卻是一片模糊。
視野模糊,意識同樣模糊,他嗅到一陣好聞的奶香。
溫特斯鼻翼翕動,迷迷糊糊地想:“難不成天堂真的存在?還是牛奶味的?”
他的視力逐漸恢複,一個奇怪的東西在他眼中變得清晰:那是一個車輪,由幾十根細輻條組成,上麵蓋著布、隱約透出光來。
真是古怪。
很快,溫特斯的思維能力也逐漸恢複,他開始能夠思考。
他斷定這裡不是天堂——除非神也住帳篷!
哪裡是什麼車輪,分明是帳篷的穹廬,他是躺在一頂氈帳裡。
溫特斯頓時警覺起來,他活動身體想要觀察四周的情況。
突然,左小腿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痛得他額頭直冒冷汗。
溫特斯緊咬牙關,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他確定自己是落在了赫德人的手裡,本能令他想要隱藏起來。
可實在是太疼了!疼到仿佛左腿以下已經不長在他身上!
肮臟的醫療所……血和土混成的泥……被鋸掉的手臂和腿堆成小山……“彆讓他們鋸我的胳膊!”安德烈在哭著哀求:“溫特斯!”……
這些景象在他的腦海猛地浮現,莫大的恐懼感緊緊勒住他的心臟:“我難道……”
溫特斯從來沒有這般害怕過,他拚命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腿、左腳。
好在它們都在,溫特斯長長舒了一口氣,情不自禁地苦笑。
外麵似乎有人聽到帳內的動靜,帳簾被掀起。
“糟了。”溫特斯心想。
走進來一位身穿繡花赫德窄袍的年輕姑娘。
看到睜開眼睛的溫特斯,赫德姑娘展露笑顏,語氣中滿是驚喜:“你醒啦?”
她一笑,氈帳都變得明亮了——真的,因為天窗的遮布被撤掉了。
溫特斯本以為等著他的是全副武裝的守衛,不曾想是這樣一位姑娘。
他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渴了嗎?冷不冷?想吃東西嗎?”陌生的姑娘靠近溫特斯,拿過另一張毛毯給溫特斯墊著後背,讓他能支撐著靠坐。
溫特斯的身體緊繃、精神高度戒備。他不認識對方,在他看來對方是在自顧自地行動。
他緊緊盯著陌生姑娘的眼睛,如同一隻落入陷坑的受傷野獸。
但是對於照料溫特斯這件事情,陌生的姑娘似乎很熟悉、自然。
趁著對方轉身的機會,溫特斯用目光把氈帳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
木頭骨架上蒙著皮革的典型氈帳結構,隻是比起他見過的祭天氈帳小上不少。
氈帳的地麵鋪著厚厚的毛毯,此刻他就躺在毛毯上,赫德人似乎不睡床。
一座鐵爐架在氈帳中央,溫特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中央架著一座鐵爐,溫特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竟然是貝裡昂打造的“索亞爐”。
不是新造的,而是舊的,上麵還有溫特斯使用過的痕跡。
他與朋友們曾圍著這座鐵爐煮麵條、傳遞一瓶烈酒、回憶軍官生時代的點滴。
鐵爐上架著一口銅鍋,裡麵“咕嚕咕嚕”煮著東西,奶香味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赫德姑娘端起銅鍋,倒了一碗熱騰騰的牛奶,端到溫特斯枕邊的小幾上:“先不喝,燙。”
小幾上還擺著一個金盤。
金盤裡是一塊煮熟的羊脊骨肉,一小碟鹽,以及一把切肉的銀柄鑲寶石小刀。
刀!
赫德姑娘轉身走到爐子旁邊,架起幾塊乾牛糞添入爐膛,又把爐火捅得更旺了一些。
溫特斯想拿刀,但是他的四肢太僵硬。
還沒等他伸手,赫德姑娘又驀地轉身回來。
赫德姑娘搬來一張小凳子,坐在溫特斯身旁。她捧著牛奶碗,輕輕地吹氣。
“你喜歡吃奶皮嗎?”她溫暖地笑著。
“你……你會說通用語?”溫特斯沙啞地問。
赫德姑娘說得竟是通用語,而且沒什麼口音。
赫德姑娘輕輕點頭。
“從哪裡學的。”溫特斯又問。太久沒說話,他的聲帶仿佛都被粘住了。
赫德姑娘剛要開口,帳外響起的粗獷男聲打斷了她。
“[赫德語]青兒,那個小子死了嗎?”
一個紅臉膛的壯漢闖入氈帳,卷進來一股冷風。
紅臉膛的壯漢與溫特斯四目相交,雙方的瞳孔都猛地擴散。
“猴屁股臉。”溫特斯思緒如電:“我落入特爾敦部手裡了嗎?”
烤火者的臉膛更紅了,紅得仿佛能滴出血。
因為他看到“帕拉圖巴剌禿兒”不僅沒死,還從昏迷中蘇醒過來。
因為他看到“青兒”捧著一碗熱奶,坐在對方身旁。
烤火者的手伸向刀柄。
“[赫德語]阿母!阿母!快去叫小獅子!”陌生姑娘對著帳外大喊,她伸開雙臂護住溫特斯:“[赫德語]你趁著這個時候欺負他,算什麼本事?”
溫特斯試著進入施法狀態,強烈的幻痛令他沒法集中。
出現這種情況他並不意外,在他一次次把自己推到極限的時候,他就已經有心理準備。
不能使用魔法,不代表他就會束手待斃。
趁著烤火者的注意力被分散,溫特斯不露聲色拿走盤中的小刀,藏在手心。
考慮到左腿的情況,不可能閃躲對方的攻擊。
溫特斯已經做好準備,在烤火者刺穿他腹腔的同時,他會抓住對方手臂,一刀插進對方脖頸、劃開。
他隻擔心臥床導致肌肉太僵硬,不足以完成反擊。所以他輕輕活動著手腕,慢慢恢複力氣。
溫特斯自己都沒能意識到:他的心態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轉變。
他的**離開了戰場,但是他的精神還留在那裡。他已經把自己當成死人,能換掉一個都是賺的。
烤火者和陌生姑娘正在激烈地爭執。
溫特斯仔細地聽著,他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不過他能看出陌生姑娘是在保護他。
他還聽到姑娘口中說出“亞哈奇”這個詞。
“小獅子?”他簡單分析情況,斷定:“這裡是赤河部的地盤。”
烤火者在爭吵中落入下風。他握著刀柄,踢開帳簾,氣急敗壞地走了。
赫德姑娘又坐回小板凳,捧起奶碗,輕輕地吹氣。
吹著吹著,她卻開始掉眼淚。
“你哭什麼呀?”溫特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沒什麼。”赫德姑娘擦乾眼淚,把牛奶端向溫特斯唇邊:“已經能喝了,你喝一點吧。”
溫特斯抬起僵硬的胳膊,惶恐接過奶碗:“我自己來就好。”
“好,你自己來。”
不知究竟是臥床多久,溫特斯的肌肉特彆僵硬酸痛。一碗牛奶沒喝進嘴,倒是撒出去一半。
赫德姑娘又拿來方巾給他擦。
正在這時,又一個人走進氈帳。
來者開口也是通用語,就是口音生硬許多。
來者笑著問:“忙著呢?”
溫特斯看清了來者的臉龐,神情逐漸收斂,變得平靜:“是你?”
“是我。”來者點點頭。
溫特斯不會認錯的,他怎麼會忘記一個險些乾掉他的人?
雖然對方更高了、更壯了,穿著更好的衣袍,但那種骨子裡的倔強勁比起過去未曾減少一分。
腦海中仿佛有一扇透明的玻璃門被敲碎,溫特斯被點醒:赤硫島昏暗長屋裡的奴隸少年,也就是小獅子——白獅的親弟弟。
“我該怎麼稱呼你?”溫特斯乾脆躺平。
小獅子盤腿坐到溫特斯身旁:“隨你便,喂、你、小子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