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會想知道的。”額兒倫艱難地說:“我再給你找一輛車。”
“說吧,沒事。”溫特斯有些終於來了的痛快感。
他心裡很清楚,他殺了那麼多赤河部人,早晚要有這樣一天。
“圖查奶奶也是曾是紅鬆莊園的奴隸,她見過你,她想問你。”額兒倫的眼睛裡滿是淚花:“帕拉圖人在邊黎城外殺俘虜那天,你是不是在場?”
“我在場。”溫特斯隻回答了這一句。
我在場,但我沒動手。這種話在溫特斯看來沒有任何意義,他不屑於說。
“你們如果要報仇,就來吧。”溫特斯心想:“人人都以為我與猴屁股臉有血海深仇。其實我與赤河部的仇才是比山高、比海深。”
額兒倫如實地翻譯了溫特斯的回答。
名為圖查的老人家握著溫特斯手,顫顫巍巍地貼在她的額頭上,最後放在胸口,嘴裡叨咕著什麼。
“她說,她就知道那天她看到了赫斯塔斯。”額兒倫聽一句,翻譯一句:“她就知道是赫斯塔斯救了她們,否則所有人都會被殺死。她說她都知道……”
溫特斯如同被烙鐵灼傷一般縮回手,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不,我誰也沒救。你們應該恨我!”
“我不能坐這輛車……”他掙紮著爬向車外,在額兒倫的驚呼中摔在地上。
……
額兒倫又為溫特斯找來一輛車。
說是車,其實就是一塊床板似的東西。一頭固定在牛轅上,一頭趟地。連輪子也沒有,硬拖著走。
心事重重的溫特斯躺在車上,許久不能平靜。
當他再次恢複冷靜時,已經走出了很遠。
他看向四周,驀然意識到:“這原來就是遊牧。”
“赫德,意指牧群。赫德人,就是放牧大牲口的人,他們逐水草而居。”
書上的文字空洞而冷淡,溫特斯卻在不經意間置身其中。
對比間接學到的知識,親眼目睹“遊牧”卻是另一番感受。
荒涼的原野上隻有這麼一群生靈,再看不到任何人煙。
牛羊時而分散,時而收攏,騎手們不時用長杆敲打離群的牲靈。
人和牲口都邁開腿走著,仿佛都知道要往哪裡去,仿佛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
走走歇歇大約六七個小時,遷徙隊伍在一座小湖泊旁停下來。
牲畜被帶去飲水,人們重新組裝氈帳,而小獅子早就等在這裡了。
溫特斯突然發現,遊牧不僅僅是無邊無際的地平線,更不是自由自在、隨處漂泊。
它更像是一係列精心規劃的有限旅程,絕非漫無目的地撞運氣。
這種生活與定居農耕迥然不同,遷徙是它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種生活又與溫特斯見過的狼鎮農夫的生活沒什麼兩樣。
辛苦、樸素、平凡,並不壯觀,也不有趣,隻是一群人在努力活著。
溫特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或許人的力量,就蘊含在“努力活著”這件事情上。
正當溫特斯神遊物外的時候,小獅子走了過來。
小獅子敲了敲車板,笑著問:“第一天跟著走,還習慣嗎?”
溫特斯回過神來:“坐車,比騎馬輕鬆。”
“聽說你吃的不習慣?我剛回家的時候也是。”小獅子拍了拍弓囊,眉飛色舞地說:“我去給你打兩隻兔子。等你傷養好,咱們打圍子去,那才好玩呢!”
“兔子不急,我有事情想問你。”溫特斯的神情嚴肅。
“回來再說!”小獅子哈哈大笑,躍上馬鞍疾馳而去。
……
小獅子回來的時候除了提著兔子,還帶著另一個人,雖然他十分不情願樣子。
來的是個年紀很大的赫德人,有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他提著兩樣禮物來:一包麵粉、一把精美的彎刀。
沒了紅翎羽、青翎羽,溫特斯分不出赫德人的身份。但從衣袍的麵料和刺繡來看,應該是一位地位很高的首領。
小獅子懶得當翻譯,那人也不惱,喚來額兒倫幫忙。
簡單說明之後,溫特斯知道對方叫鐵豐[乞鐵牙],是白獅兄妹的舅舅,鷹林部的首領。
兩樣禮物,溫特斯收下了麵粉,彎刀沒碰。
鐵豐說一句,額兒倫轉譯一句:
“不用擔心烤火者尋仇。特爾敦部和我們是血盟。在我們這裡你很安全。”
溫特斯沒說話。
赫德首領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問:“[赫德語]聽說你是兩腿人的科塔?”
額兒倫翻譯的時候,科塔是音譯。
但溫特斯知道科塔是赫德社會的軍事貴族。
小獅子和鐵豐大吵一通,氣衝衝地走了。
鐵豐又對溫特斯說了一句話,額兒倫愣住了。
鐵豐催促額兒倫。
“舅舅問。”額兒倫小聲說:“你願意為我們訓練士兵嗎?你想要什麼都可以給你。甚至可以包括我。”
溫特斯麵無表情地看著鐵豐,不需要說話,他的身體語言就是答案。
“[赫德語]看明白了嗎?若是你真能把他拴住,我一聲都不吭。”鐵豐對著額兒倫說:“[赫德語]兩腿人瞧不起我們,無論你花多少心思,他根本就不想要你。烤火者已經是第三次為你向白獅求親。赤河部現在是最危險的時候,你難道還要讓你哥失掉最重要的盟友嗎?”
說完,鐵豐甚至都不再看溫特斯一眼,轉身走出氈帳。
在溫特斯看來,就是鐵豐把額兒倫狠狠訓斥一通之後走了。
“他為什麼這樣對你?”溫特斯輕聲問。
“沒什麼,沒事。”額兒倫低低抽泣著:“有麵粉了,我給你做麵包”
不大一會,小獅子回來了。看到姐姐在哭,他就全明白了。
“彆哭!額兒倫,你要高高興興的。”小獅子拍著胸脯說:“由我和大哥在,什麼都不用怕。”
額兒倫擦乾眼淚,提著麵粉走出氈帳。
“你是不是以為我和舅舅在玩‘好主人、壞主人’那套把戲?”小獅子抓了抓頭發,苦笑著問。
“不,從沒這樣覺得。”溫特斯誠實地回答:“因為你比我脾氣還大。”
“我告訴你,我確實希望你能留下來幫我哥。”小獅子悲傷地說:“我們赤河部現在的情況……你可能還不太清楚。唉,諸部贏了,我們赤河部輸了。”
小獅子說錯了,溫特斯很清楚,他再清楚不過,赤河部的損失至少有三成是他的“功勞”。
縱覽大荒原之戰,溫特斯幾乎是抓著赤河部在打……還有烤火者的特爾敦部。
人人知道他和特爾敦部的仇,是因為那場陣前決鬥。
但是溫特斯同赤河部作戰的時候都是披掛整齊,全軍團的百夫長四分之三甲幾乎都一個模樣。
更何況溫特斯現在和老幼婦孺同住一營,更不可能有人發現他就是“他”。
“我想讓你留下來,但前提是你自願。我絕對不會強留你。隻要我活著,你就是安全的。”小獅子哈哈大笑,豪情萬丈地說:“你要是留下。有你,還有我哥,大荒原哪裡去不得?你要是走,我就把額兒倫送到你那去。我們兄弟拚一場,贏了我把額兒倫接回來。輸了,就拜托你替我和我哥照顧額兒倫。”
“可是……”溫特斯歎了口氣:“我再也不想打仗了。”
“那你想乾什麼?”小獅子奇怪地問。
那你想乾什麼?這個問題狠狠敲擊著溫特斯的內心世界。
一個“忠嗣軍”;一個生下來就注定要當軍人的人,一個九歲就進入軍校的人,一個除了打仗什麼也不會的人,一個滿手鮮血的人。
除了打仗,還想乾什麼?還能乾什麼?
他靠在枕頭上,直直看著穹廬:“躺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