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營地先是向西南遷徙,然後轉頭向北。
赫德人使用月曆,紀年法與諸共和國不同。
溫特斯隻好自行估算日期,他記得輜重隊從雙橋大營開拔是1月12日。
一路西行,跨越界河、穿越無人區,抵達冥河大營當是1月30日。
那晚,天空飄下雪花。
在那之前,他隻是一名被臨時征召的駐鎮官,領著一小隊民兵,在帕拉圖境內做一些轉運物資的辛苦活。
從那之後,他的世界就像被瘋馬拖拽的大車,一路向著懸崖狂奔。
曆經波折,輜重隊2月24日抵達邊黎大營。十二天之後,邊黎城破。
次日,他作為先頭部隊踏上撤退之路,3月29日再次見到冥河。
他一天一天地回憶著,大致確定自己在額兒倫的氈帳內醒來是4月16日。
到現在又過了七天,那就是4月23日。
“我已經離家如此之久了嗎?”溫特斯恍然如隔世。
四月,海藍已經熱得很。
路上的男男女女早就換上漂亮的輕薄單衣,隻有上了年紀的人還裹著冬裝。
碼頭到處都是光著膀子的搬運工,大小商船在海灣集結,等待季風如期降臨。
聖主升天節也快來了,那是海藍最重要的節日。
在那一天,人人都會盛裝打扮,跟隨“執政官金船”前往聖尼古拉島。
等待他們的是捧著聖水、鹽和橄欖枝的祭司。
祈禱詞雷打不動:“哦,主啊!請賜福於我們,賜福於所有海上之人,讓大海永遠平靜安寧。”
接下來是盛大的慶祝和遊行。
聖主升天節之所以重要,因它代表新一年航海季節的開始。
短暫的狂歡之後,海藍人便將駛向無垠的大海。或是帶回財富,或是就此消失。
溫特斯的思緒已經飄散到大海之畔。
他呆呆地開口:“額兒倫?”
“嗯?”額兒倫正在做刺繡活。
“春天來了。”
“是呀,一天比一天暖和,風也開始往西吹。”額兒倫笑著抬起頭,柳葉眼彎彎:“老人說,該把牲靈都帶到高地上去了。”
“給我找把小刀來吧。”
“好呀。”額兒倫手上運針不停:“你想要一把什麼樣的?”
“最普通那種就好。”溫特斯撐著坐起:“請再給我帶一點樹枝。”
他現在已經知道,對於未出嫁的赫德女性而言,佩刀是重要的“信物”。
男方下聘禮,女方回佩刀,所以不能隨便拿未婚女子的佩刀。
額兒倫很快為溫特斯帶來一柄巴掌大的小刀。
刀的鋼口很好,刀身和刀柄一體鍛造;沒有格,刀柄用皮繩一圈一圈纏著;整體風格樸實無華,是牧民生活的可靠工具,溫特斯很滿意。
木匠活得用專門刻刀,但是溫特斯並不打算雕像刻花。
他拿起一段樹枝,慢慢剝掉表皮、截斷、削尖。
通過這種方式,他一點點活動著僵硬的手臂肌肉。
“你是在削木簽?”額兒倫有些不解:“是要織毛衣嗎?”
“就是活動活動胳膊。”
額兒倫哄著溫特斯:“在氈帳裡削,木屑會弄到毯子上的。那我扶著你到外麵去好不好?坐一會,曬曬太陽。”
溫特斯不願意離開帳篷,也不願意在營地裡露臉,但是他不會拒絕額兒倫。
“好。”
溫特斯的腿傷已經消腫,但距離去掉固定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額兒倫扶著他走到氈帳外,搬來一口木箱,讓他坐在帳門口;又拿來毯子,給他蓋在腿上。
又是一天的跋涉,今天在一片稀疏針葉林裡宿營。
夕陽穿過枝葉,投下斑斑點點的光。
小獅子提著一條鹿腿走了過來,打趣道:“光看脖子以下,還以為你是爐火旁的老頭子。”
溫特斯默默削著木頭。
“你這是要做烤肉的木串子?”小獅子也十分好奇。
他盯著溫特斯手上的小刀,眨了眨眼。
溫特斯點了點頭,繼續削木頭。
“你呀,少說幾句話。”額兒倫從帳篷裡走出來,拿著羊毛針織薄毯給溫特斯披在肩上,又從小獅子手裡接過鹿腿:“讓赫斯塔斯安安靜靜曬會太陽。”
“唉,好好好。”小獅子咂了咂嘴。
他蹲坐在溫特斯身旁,看白色的木芯被小刀一點點削尖,問:“戰利品分回來了。你那套盔甲,你還想要嗎?”
溫特斯搖了搖頭。
“找到你的時候,你懷裡還有一包地圖。那個你還想要嗎?”
溫特斯放下木簽,想了想,說:“那是我一位長輩的物品,請還給我吧。”
“沒問題。”小獅子毫不猶豫地答應。
兩人又陷入沉默,隻能聽到小刀削木頭的聲音。
小獅子乾脆坐在地上,望著遠處,漫不經心地說:“我哥回來了,還沒合營,到時候我領他來見你。”
溫特斯不置可否。
“你休息罷。”小獅子起身:“我走啦。”
這些日子裡,小獅子時常會來找溫特斯聊天。
隻是溫特斯愈發沉默,甚至還沒有剛蘇醒那段時間活潑,唯有與額兒倫在一起時才有一些話。
從姐姐和溫特斯那裡離開之後,小獅子沒有返回自己的氈帳。他牽出馬,帶著護衛朝東邊馳去。
他翻過山坡,沿著溪水奔行,抵達數公裡外的另一座營地。
溫特斯和額兒倫所在的營地體量很小,不是真正的赤河部“老營”。裡麵大多是邊黎幸存的老弱婦孺,以及少量傷員。
而小獅子來到的這座營地隻有成年男子,披甲佩刀的崗哨隨處可見。
還有少量掛著弓、佩著箭筒的精悍侍衛,是為“箭筒士”。
路上的人見到小獅子紛紛致禮,或是直呼“小獅子”,或是恭敬地喚他“灶主”。
除了赤河部部眾之外,營地後方另有近千被繩索、鐵鏈捆成串的男人。
這些男人穿的不是赫德袍子,而是帶著血跡的帕拉圖軍服!
他們是俘虜……也是奴隸。
周圍的赫德人像喂豬一樣,把食物扔向他們。俘虜們發瘋般爭搶,甚至為此大打出手。
一個中年俘虜剛抓起帶著泥土和枯草的麥餅,就被另一名瘦弱俘虜搶走。
瘦弱俘虜不顧其他人拳腳相加,拚命把麥餅往嘴裡塞。
另一邊有人在慘叫:“我的手!”
是其他人顧不得區分手指還是麥餅,一口咬了下去,帶著血吞掉。
圍觀的赫德人哈哈大笑,丟出更多麥餅。
俘虜們羞恥嗎?
羞恥。
但他們實在是太餓了,餓到絕望。
十幾天以來,他們日複一日跋涉,每天隻能得到很少的食物,都是像喂豬一樣投食。
不搶就餓死。
那種饑餓感無時無刻不在叩問他們:尊嚴值幾個錢?羞恥是什麼?
赫德人俘獲軍官的數量很少,都被單獨關押。
不僅是軍官,就連軍士也已經從俘虜之中剝離出來。
失去了主心骨,又被刻意地摧殘,他們的意誌已然徹底崩潰。
一陣誘人的香味飄進俘虜們的鼻腔,所有人都不禁停下動作。
赫德人把香噴噴的烤羊抬到他們麵前。
俘虜們撲向烤羊,轉眼被手腳上的鐵鏈繩索拽倒,又被閃著寒芒的長矛逼退。
赫德人又推出幾個蓬頭垢麵的帕拉圖人。
一名身材壯碩的青翎羽走過來,身後跟著個瘦小通譯。
瘦小通譯怯生生地翻譯:“火燧首領說,這幾個奴隸想要逃跑,要受懲罰。”
通譯也是俘虜,但因為能說兩種語言,他的境遇遠比其他人好得多。
青翎羽冷聲嗬斥,瘦小通譯又大聲喊了一遍。
青翎羽還是不滿意,瘦小通譯又哭著吼了一遍。
青翎羽一揮手,身旁的箭筒士抬出火盆。
他們用燒得發紅的鐵錐從逃跑俘虜鎖骨下穿過,像給牛穿鼻環一樣,把鐵環穿在逃跑俘虜的鎖骨上。
俘虜的慘叫令人毛骨悚然,空氣中飄散著一種焦糊的肉香味。
“火燧首領說,再逃跑的人就沒有這麼好運了,會直接殺掉。”瘦小通譯聲嘶力竭大喊:“火燧首領還說,荒原大得沒有邊際,無論你們跑到哪裡,都會被抓回來。”
俘虜們垂下頭,有幾個人盯著通譯,眼裡滿是仇恨和憤怒。
“火燧首領要把你們當中有本事的人挑出來,有本事的人來吃烤肉,沒本事的人繼續從地上撿吃的。”瘦小通譯的嗓音喊得沙啞:“你們當中,有誰會打鐵?誰會……”
小獅子在旁邊看了一會,無言地走向大帳。
因為周圍沒有敵人,所以赤河部營地不再是帳篷包圍馬群的結構。
馬群被帶到營地外覓食,各十夫隊的小帳篷把大帳裹在最中央。
路上,青翎羽牡鹿[博寒]叫住小獅子,和他並肩走向大帳。
“迅鷹死了。”牡鹿小聲搭腔,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唉,迅鷹是個有本事的,他的牧群總是比彆人興旺。”小獅子有些難過:“但是臨陣拔掉翎羽逃跑,他也該死。”
牡鹿歎了口氣,這一仗打下來,白獅的“箭”死傷大半。
像迅鷹這種不光彩的死法,還會被剝奪一切牧群、屬民和奴仆。
不過也正因如此,許多位置空出來,牡鹿得以從豪格科塔[百夫長]晉升為箭。
[注:“箭”在赫德語中代表青翎羽級彆的首領,又分為“射近程的近箭,射遠程的遠箭”。他們既是軍事官,又是民政官]
小獅子和牡鹿走進大帳時,正有箭筒士抬著一頂帶血的青翎羽走出來。
應當是迅鷹的頭盔,因為赫德人忌諱身首分離。如不是血海深仇,即便是死刑也不會斬首。
大帳裡,眾人圍著篝火團坐,青翎羽們正在激烈地爭論著。
“帕拉圖人元氣大傷,正是東下打草穀的好機會!”
“灰眼睛和健食者正在各自召集戰團,為今年秋天的劫掠做準備。我們也該豎起大纛,否則那些依附我們的小部落會被吸引走的!”
“日他娘!三十年沒打過草穀了!明明是我們流血,卻不帶我們吃肉嗎?”
由於帕拉圖的封鎖,大荒原上什麼都缺。
一朝擊敗宿敵,人人迫不及待想去帕拉圖搶一把。
須知,上次諸部打草穀還是闕葉汗的時代,三十年之前。整整一代赫德人沒見過帕拉圖長啥子樣。
“打個逑!你們這群混崽子!”鐵豐跳起來痛罵:“火已經燒到眉毛,還想著打草穀?當務之急是維係和特爾敦部的盟約!先保住自己再說吧!”
一眾青翎羽頓時安靜下來。
鐵豐看向白獅,沉聲說道:“特爾敦部折損好些人馬,我們比他們的損失還大,正應該抱團自保。灰眼睛和健食者說是要去打草穀,誰知道是不是來滅我們的?”
“依我看,烤火者也沒安好心。”小獅子坐到篝火邊上,眉頭緊鎖:“他就沒有趁機吞掉我們的心思?三大部,都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都像狼一樣貪婪、一樣壞。”
鐵豐一攤手,萬般無奈道:“誰讓三大部是紅雲汗的直係後代?誰讓他們是[金人後裔]?是[繼承者]?隻有他們才能當大汗,他們也無時無刻不想著稱汗。
烤火者的心思我能不懂?可是獅子咬著喉嚨,狼咬著手,我們不打獅子打狼?提防著點便是了。”
“你這話啥意思?”立刻就有青翎羽來了火氣,大聲嚷嚷道:“鐵豐!你為啥總想著討好烤火者?誰說隻有三大部稱汗?白獅憑啥不能當?我看你是想投奔特爾敦部!拿我們赤河部當獻禮!”
“放恁娘的屁!”鐵豐勃然大怒,指著對方鼻子,唾沫橫飛質問:“我要是有壞心思,我會帶兵來幫你們?十年前赤河部被揚灰一樣鏟平,是誰幫白獅收攏部眾?又是誰借兵給白獅?好哇!你們覺得我說話難聽,我現在就帶著鷹林部分營!”
說罷,鐵豐甩手便要走,小獅子緊忙攔下舅舅。
對麵的青翎羽被連珠箭似的話語問得啞口無言,垂頭生著悶氣。
“舅舅。”沉默的白獅終於開口,淡褐色的眼睛如同深潭。他溫和地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請你不要生氣。”
鐵豐甩開小獅子,也氣呼呼地坐回篝火旁,語重心長對白獅說:“一百多年前,紅雲汗與諸部斬九畜歃血盟誓,約定隻有金人後裔才能稱汗。雖然時過境遷,但是在眾民心中還有這麼一回事。
你千萬不要急著稱汗,也彆有這個心思,諸部不會服氣的!要是哪天赤河部一統草原,你想當大汗、當單於,我一聲也不吭。”
“哈哈哈哈。”白獅仰天大笑,笑聲淒苦:“我哪有這種心思?小時候,我隻想讓母親弟弟妹妹能吃飽;母親弟弟妹妹沒了,聚集起來的夥伴也被殺得精光,我隻想報仇;後來,追隨我的人越來越多,我隻想讓他們安安穩穩活著。若是烤火者能做到,我去給他當個千夫長也無妨!”
篝火周圍的青翎羽也被勾起傷心事,人人麵容悲戚。
與其他靠血緣維係的氏族部落不同,後赤河部部眾來自於各個氏族。因為部落離散、家破人亡,陸續聚攏在白獅麾下。
[注:後赤河部區彆於被阿爾帕德率兵鏟平的以白獅血親為主的前赤河部]
三十年來帕拉圖人持續進攻諸部,生存空間被擠壓的諸部又自相攻伐。不知有多少部落在動蕩中被碾碎,又有哪個赫德人沒有失去過親人?
小獅子猛然跳起來,大喊:“哥哥!你怎麼能說這話?烤火者是什麼東西?他也配?”
“沒錯,他不配!”白獅重重一拳敲在膝蓋上,語氣堅定:“他太貪婪,又太無情,隻會把我們當成奴仆看待。把赤河部部眾交給他,我不願意!”
“我也不願意!”青翎羽們應聲而起:“我也是!三大部想來打我們,就讓他們來!打死他們!”
鐵豐默默坐在原地,神情很疲倦。
“第一,我們要繼續維持與特爾敦部的盟約,名義上做他們的臣屬也無妨。但是我們不會遷徙去他們的草場,更不會會與他們合營。須同烤火者約好,若是海東部和蘇茲部想來攻我們,他不必來幫忙,隻需去劫掠敵人老營。”
“嗚!”青翎羽們拍打胸膛齊聲高呼,這是表達讚同的方式。
“舅舅。”白獅看向鐵豐:“烤火者那邊,還請你出使。”
鐵豐微微一愣,他收起倦色,沉聲說:“放心。依我看,即便不與他約好,烤火者也會去抄另外兩部老營。我們流血,他們吃肉。這種事情,烤火者很樂意。”
“第二,健食者和灰眼睛並非一條心,這是機會,要讓他們互相牽製。言辭若是用在對地方,可抵萬兵。我已經請大薩滿前往海東部和蘇茲部,為他們講明利害。我們的力量雖然受損,但我們幫誰誰贏,打誰誰輸!我願意重申紅雲汗的盟誓,隻奉金人後裔為汗。”白獅一攤手,笑著說:“我又不能稱汗,三大部的真正對手可不是我。”
“嗚!”青翎羽們再次歡呼,有人高興地說:“大薩滿站在我們這邊,那我們還怕什麼?”
“第三,今年秋天,我不打算組織戰團東進打草穀。”
大帳內安靜下來,眾人有些遺憾:“至少派一點人去吧?有肉不吃,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