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離得越近,神聖和威嚴就會瓦解得越厲害。
祛魅之後,透過紛繁複雜的裝飾與佩掛,溫特斯看到赫德諸部的薩滿首領隻是一位滄桑的老人。
額兒倫充當翻譯,兩人簡單交談。
“吉祥如意,赫斯塔斯。”大薩滿和藹地向溫特斯致禮。
“你見到赫斯塔斯了嗎?”
“見到了,也沒見到。”大薩滿的話似有所指:“在傳歌詠者唱出的第一個音節以來,還是第一次有草原以外的人繼承與萬靈溝通的責任。你呢?你能看到嗎?”
“不能。”
“赫斯塔斯為什麼會選擇我?”
“不知道,我們的傳承是一種感召。就像春天到來、秋天過去,自然而然就會發生。或者反過來說,不是赫斯塔斯選擇你,而是你幫助了赫斯塔斯。
如果那一刻你沒有出現,赫斯塔斯這個名字所承載的靈就都會遺失掉了。而且你是天選者,本身就是被萬物之靈選擇的人。”
溫特斯想了想,說:“再舉行一次那個儀式,我把赫斯塔斯的名字還給你們。”
“彆著急。”大薩滿微笑著搖頭:“如果你真的是赫斯塔斯,那一刻到來的時候,你會知道的。就如同赫斯塔斯選擇你。如果你不是,那你就無須憂慮,你舉行儀式也無意義。”
對方的邏輯嚴謹,溫特斯久久沉默。
“你的合哈兒,是很少見的獸靈語者。”大薩滿突然開口問:“我想借用他一段時間,你同意嗎?”
“合哈兒?”溫特斯蹙眉:“貝爾嗎?”
“對,那個名字叫[熊]的孩子。”
“你要他做什麼?”
“不做什麼。他是你的合哈兒,我不會奪走他的。”
“獸靈語者什麼意思?與獅子說話?”
“當然不是。”大薩滿開懷大笑:“獵人能與獒犬說話嗎?但是獵人能與獒犬溝通、指揮獒犬。獒犬願意為獵人做很多事情,不是因為它們害怕獵人,而是因為它們將獵人視為家人。
靈獸與獸靈語者的關係也是如此。不在於用鐵鏈鎖、用鞭子,而在於靈獸將獸靈語者視為親人。像巨獅這種靈獸,一旦成年,就很難再親近。但在這頭巨獅很小的時候,那位叫熊的孩子就與它形影不離。這種與巨獅雙生的獸靈語者,在諸部的曆史上也很罕見。至少傳歌詠者的歌裡隻記錄了一名。”
溫特斯冷聲反問:“你隻是想把白獅帶給白獅吧?”
“是,也不僅如此。讓他留在這裡,我會教導他,幫助他掌握獸靈語者的力量。他是你的合哈兒,我不會強留他的。”
溫特斯思考片刻,鄭重對大薩滿說:“貝爾是自由人,他自己能決定自己的去留。如果他決定走,我就帶他走。如果你們盤剝他,我會再來找你的。”
大薩滿頷首致禮,二人就此彆過。
……
……
當溫特斯與大薩滿會麵的時候,諸王堡大議事堂宴會廳,另一場宴會正在舉行。
這場宴會是為了宣示勝利——第二共和國的勝利。
過去的兩個月,溫特斯在荒原上過得很平靜,但是帕拉圖卻是一場接一場的大戲輪番上演。
先是“四月政變”,藍血派和諸王堡派在城內互相攻殺,血流盈街。
然後是“五月圍城”,阿爾帕德帶領他能找到的所有部隊,對諸王堡發起強攻。
強攻很快轉為圍困,因為諸王堡的城防工事太過堅固——否則她怎麼會叫“堡”。
隨著戰鬥遷延日久,阿爾帕德麾下的部隊紛紛逃亡。
最終,就連阿爾帕德這樣不服輸的人也不得不承認:諸王堡圍城戰已經徹底失敗。
盾,終究還是勝了錘。
塞克勒憑借城市衛隊和征召市民兵穩守諸王堡,阿爾帕德帶著最後忠於他的部隊退往[江北行省]。
江北行省是阿爾帕德的家鄉,也是舊貴族勢力紮根最深的地方。
現在,帕拉圖第二共和國急需告訴所有人:隻有他們才能代表這個國家。
他們通過慶祝儀式和宴會宣告勝利,並將阿爾帕德一方徹底打為叛黨。
……
有尖酸的文人這樣評價:帕拉圖人總是生活在貧乏中,所以一旦擁有,就會搞得過頭。
大議事堂宴會廳的風格就是如此:
閃光的白牆、拱形的天花板、黃金錘成的門窗頁扇……
彩畫裝飾的天花板之下,情報活動正在進行。
觥籌交錯間,人們交換各式各樣的信息。
帕拉圖人知道這一點,但是並不阻止,因為他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參宴者主要有三類:
第一類是帕拉圖第二共和國的議員。
議員很容易分辨——神采奕奕的雙眼、躊躇滿誌的臉龐、端著酒杯興奮地說個不停。
如今他們主宰這裡,而且他們知道這一點。
議員們領口都彆著一朵紅薔薇——與“藍”薔薇針鋒相對,這是他們與敵人劃清界限的表態,
第二類是軍人。
軍人大多身穿製服,按照所屬、兵種或是資曆三五成群站在那裡。冷峻地掃視全屋,仿佛在搜尋某些暗藏的殺機。
第三類則是外交使節。
使節是帕拉圖外部各方勢力的代表。他們姿態端莊,隨時保持著機械微笑,措辭小心謹慎。
使節們千裡迢迢來到諸王堡,為的是確認勝負、搜集信息。因此他們聽得時候多,說得時候少。
人人都在這場宴會裡麵有自己的位置,唯獨有一個身影顯得格格不入。
他身穿軍官製服,卻不與同僚們呆在一起,也不與其他人交談。
隻是坐在桌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圖拉尼奧——維內塔駐帕拉圖的最高外交代表——走到那人身旁,笑容幾乎僵在臉上:“莫裡茨中校,你到底在乾什麼?!”
“乾什麼?喝酒呀。”莫裡茨依舊是削瘦、英俊的模樣,他自斟自飲,一杯接一杯:“這裡不就該喝酒嗎?借著帕拉圖人的酒,我在緬懷一位朋友。唉,都走啦。”
“真是搞不懂,為什麼把你塞進觀戰武官裡。”
莫裡茨突然笑了起來:“塞爾維亞蒂將軍派我來領回他兒子,可是呢?連屍體都找不回來。我們卻在這裡和帕拉圖人喝酒。塞克勒是打贏了,這事就能這麼算了?”
[注:莫裡茨隻知道溫特斯是安托尼奧的養子。不止莫裡茨,大部分人都是這樣認為的]
圖拉尼奧歎了口氣:“那些孩子的事情我知道,我也很難過。事情當然不會就這樣算了,隻是你不理解。”
他坐在莫裡茨身旁,給自己倒了一杯:“塞克勒還沒全贏,阿爾帕德也沒全輸。紅薔薇和藍薔薇的戰爭還沒結束,我們得想辦法,為維內塔爭取最大的利益。”
莫裡茨中校不說話,一仰脖,又是一杯酒倒進喉嚨。
門外的仆人突然大聲通報:“帝國特使!納爾齊亞伯爵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廳門。
鎏金的橡木門緩緩開啟,一位風度翩翩的男士帶著一名隨從走入宴會廳。
宴會的主人——帕拉圖議員們紛紛相迎,各方使節也走上前去。
唯獨軍人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挪,冷眼旁觀納爾齊亞伯爵與眾人打招呼。
過了好一陣子,宴會廳才又回到之前的模樣,議員、軍人和使者三五成堆地閒談。
納爾齊亞伯爵卻端著一杯酒,不動聲色地來到醉眼朦朧的莫裡茨身旁,
“晚上好,凡·納蘇伯爵。”納爾齊亞親切地打著招呼:“或者我該叫你,納蘇少校。”
莫裡茨輕哼一聲,根本不拿正眼瞧對方:“你們的檔案是該更新了,已經是中校了。”
納爾齊亞伯爵不見惱火,反而加倍親切地問候:“晚上好呀,納蘇中校。”
“偽帝要你來乾嘛?瞧熱鬨?”莫裡茨冷笑著問:“看到叛黨自相殘殺,很好玩是吧?帕拉圖內戰,最高興的不就是偽帝嗎?”
“為什麼這樣說呢?你把我們想得太壞了。”納爾齊亞伯爵輕輕搖晃酒杯,玩味地笑著:“陛下隻是派我來保障他的財產。畢竟,他也是帕拉圖的債權人之一呀。”
……
與此同時,燼流江北岸,一處山坳裡。
阿爾帕德站在斷崖上,驚雷般的咆哮聲傳遍原野:“他們說,我輸了!”
“他們要過來,把我們的一切都拿走!”
“他們的部隊,就在五裡外紮營!”
“你們說!我輸了嗎?”
山坳裡爆發出直上雲霄的怒吼:“沒有!”
“隨我來!”阿爾帕德扣上頭盔,一馬當先衝出山坳。
數以千計的“自由人騎兵”緊隨其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