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切爾家的客廳裡,溫特斯換上他的那套破破爛爛的伐木工裝,認真地問:“怎麼樣?像不像逃荒的難民?”
安娜微笑著搖搖頭。
“您這套衣服多久沒洗過?”凱瑟琳斜靠在躺椅上,皺著鼻子評價。
米切爾夫人端著一套晶瑩剔透的茶杯來到客廳。
凱瑟琳看到米切爾夫人走來,立刻收起散漫姿態,規規矩矩地坐直身體,禮貌地接過茶杯——如同老鼠見到大貓。
胡安中尉也是如此。
胡安雙手接過茶杯,對小學弟冷笑道:“可得了吧!逃荒的難民要是能有你這副身板,那我也趕緊收拾收拾,逃荒去。”
胡安學長的嘴巴又毒又刁,安娜和凱瑟琳都跟著掩唇輕笑,連米切爾夫人也忍不住展露一絲笑意。
溫特斯不胖也不瘦,長期的體力勞動令他的身體勻稱結實,怎麼看也不像饑一頓、飽一頓的難民。
“那我裝成傭兵?護衛?保鏢?”溫特斯眉心微微擰起:“卡曼說熱沃丹的盤查很嚴格,那裡除了士兵就是災民,其他身份容易被懷疑。”
“你就是你啊。”安娜輕聲提醒。
溫特斯若有所思。
“是啊,還想什麼?”胡安學長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你本來就是軍官,裝什麼難民?就穿著製服、騎上高頭駿馬,大大方方進城,誰敢懷疑你?”
這個辦法溫特斯不是沒用過,他曾經穿著製服從正門走入諸王堡。
但是在熱沃丹用這招有點危險,諸王堡進進出出的軍官很多,而熱沃丹就那麼幾個正牌軍官,都是熟麵孔。
“不過,到時候再隨機應變吧。”溫特斯想到這裡,擰起的眉心舒展開:“那我帶上製服去。”
熱沃丹駐屯所不會不知道他們的憲兵去往哪裡。
從狼鎮民兵攔截憲兵偵騎那一刻起,暴露在熱沃丹的目光下就是遲早的事。
所以他必須儘快去一趟熱沃丹。
相聚的時間總是很短暫,溫特斯上午才和安娜相見,下午便又要離開。
送行的時候,胡安歎了口氣,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放心,我帶了護衛。”溫特斯笑著搖頭。
“也是。”胡安一聲輕哼:“你那麼厲害,哪用得著我呀?”
溫特斯疲於招架:“學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胡安拍了拍溫特斯的乘馬,難得正色道:“聽好,萬事小心。可彆陰溝裡翻船死在熱沃丹。我費好大的勁才找到你這個大活人,不想帶一具屍體回海藍。”
“請放心。”
“滾吧,彆浪費時間了。”
溫特斯看向安娜、皮埃爾、米切爾夫人以及其他所有來送行的人……斯佳麗也來了,眼睛紅腫著。
他一一頷首致意,隨後輕輕抽打坐騎,縱馬遠去。
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越過一道山坡,消失不見了。
……
對於納瓦雷姐妹而言,不到三天時間,初來狼鎮的新鮮感就消散殆儘——這點倒是和溫特斯差不多。
遼闊壯美的景色很快便令人看得厭倦,隻剩下無儘的地平線和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
鄉村生活艱苦而忙碌,農戶人家的女人要像男人一樣乾活,而未成年的女孩也要拾柴、打水、拔草,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莊園主家庭的生活同樣乏味枯燥,因為雇工儘數離散,米切爾家的女人也得像男人一樣下大田勞作。
所以如今米切爾莊園隻有兩項娛樂活動:一項叫做家務,另一項叫做女紅。
即便是在過去的“好時候”,新墾地種植園裡的生活比起多姿多彩的海藍也相差萬裡。
對於狼鎮的莊園主們而言,日常生活的唯一調劑便是宴會。
過去,各家莊園會輪流舉辦聚會,美食、暢飲、交換八卦、縱情跳舞。
這也是除了去教堂禮拜之外,夫人小姐們唯一能離開莊園的機會。
其他時間,莊園主的妻子和女兒都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但是現在,沒有人再舉辦宴會,因為大家過得都很艱難。
在熱沃丹有關係的莊園主早已逃離狼鎮,去投奔親朋好友。
好幾家莊園的大宅已是人去屋空,被野狐和禽鳥占據。
還留在狼鎮的莊園主,不是因為無處可去,便是因為對土地有著深深眷戀,不願背井離鄉。
相比之下,普通自耕農家庭過得或許比莊園主們還輕鬆一些——但也隻是相比較而言罷了。
儘管如此,愛倫還是毫不猶豫地拿出家裡最好的東西招待兩位納瓦雷小姐。
但是對於兩位嬌生慣養的女士而言,還是太粗糲了。
“這些東西怎麼入口嘛?”卡瑟琳每晚在床上都要和姐姐抱怨一通:“反正我是沒法下咽。我知道不是在家裡,也沒有專門的廚師。但是好歹也要篩一篩麵粉裡的草殼吧?”
對比每天都把盤子刮得乾淨的斯佳麗,凱瑟琳每餐都會剩下不少食物。
可以說,如今凱瑟琳·納瓦雷小姐,完全是靠著從海藍帶來的奶糖和餅乾活著。
安娜雖然也吃得很少,但她總是溫柔地抱住妹妹,努力安慰:“米切爾夫人已經很好、很慷慨了。她們現在過得很辛苦,你是一名有修養的女士,正該多多體諒。”
其實大納瓦雷小姐也很不適應,但是她天生不願抱怨,總是默默承受。
再加上凱瑟琳已經搶先表現出不成熟,安娜便自然而然地進入“更成熟的姐姐”角色。
凱瑟琳抓住姐姐的手,撒嬌道:“我不是埋怨米切爾夫人,米切爾夫人很好,海藍也找不出幾位比她更有氣韻的女士。可是……你也知道的,就是沒法下咽嘛。”
“忍一忍吧。”
“對了,還有米切爾家的那個小——姑娘。”凱瑟琳在最後一刻改口,因為安娜現在嚴禁妹妹說[小騷蹄子]和[小婊子]這兩個詞:“每餐就差把盤子也吃掉,一點也不懂女士的禮節。未婚小姐怎麼能把餐盤裡的食物都吃光呢?那可是已婚女士的特權!”
安娜的臉頰貼在妹妹肩膀上:“我倒覺得小米切爾女士很隨性,很真實不做作,很好。”
聽到這話,凱瑟琳生氣地推開姐姐:“你走吧,彆抱著我,你快去找那個小騷蹄子給你當妹妹!”
“好啦!不許說小——這個詞。”安娜不得不拿出姐姐的架子:“而且你也沒比人家大多少呀?”
雖然凱瑟琳總是把[小]冠在斯佳麗頭上,但實際上她隻比斯佳麗大一歲。
凱瑟琳十六歲,斯佳麗十五歲,而安娜還差四個月滿十九歲。
在海藍,女士們十六歲就成為女主人,納瓦雷大小姐可是眼看著就要踏入老姑娘的行列。
流言蜚語在起居室、宴會廳和小花園裡悄悄傳播,納瓦雷夫人的老對手們——也是女士——都在興高采烈地等著看笑話。
這也是納瓦雷夫人兩年來每日長籲短歎、夙夜失眠,對塞爾維亞蒂家的小子恨得牙根發癢的原因。
“先生倒是走得痛快,騎著馬就去了城裡,把我們兩個扔在這。”凱瑟琳又把矛頭指向那個男人。
她咬著姐姐的手指說:“吃得不好,沒關係。床板硬的像石頭,睡得骨頭疼,我也能堅持。可這裡實在是太無聊了,比修道院還無聊,真是快要把我悶死。我今天數外麵那顆大樹上的樹葉,一數就是一天。”
這下就連安娜也無話可說,她輕輕歎了口氣,因為她也是這樣。
比起物質上的匱乏,精神上的空虛更令人難以承受。
米切爾夫人當然不會讓兩位“海藍女士”下大田乾農活,也不會安排客人做家務。
在這種情況下,安娜和凱瑟琳留在米切爾莊園幾乎無事可做,而其他人全都很忙。
斯佳麗每天都要出門放牛羊,還要去給馬兒割牧草。
現在沒有細料給馬兒吃,隻能讓它們少運動,儘量隻喂水煮乾草——因為它們還沒完全適應粗料。
凱瑟琳好奇又不服輸,也跟著斯佳麗去了一天。
當晚回來,小納瓦雷女士就癱倒在床上,第二天說什麼也不肯下床。
安娜為了排遣時間,便試著向米切爾夫人學刺繡。
一天下來,安娜的手指上紮得滿是血點。連愛倫都不忍心讓她再學下去,隻是她還是堅持著。
至於凱瑟琳?從小到大,姐姐有什麼,凱瑟琳就想要什麼,她自然也要跟著學刺繡。
但是被刺破兩次手指之後,凱瑟琳便耍起了賴。她仍舊抱著針線籃在姐姐周圍打轉,並不運針,隻是閒聊分散姐姐的注意力罷了。
旁觀著納瓦雷姐妹的表現,在米切爾家僅剩的女仆口中,[海藍女士]這個詞的含義正在迅速從“出身名門的漂亮大小姐”,變更為“什麼也不會的樣子貨”。
女紅是所有女士的必修課,無論身份多尊崇都是如此,就連公侯貴族婦女也要學習。
不過納瓦雷夫人從來不強迫女兒學針線活,因為她對女兒們有更高的期望。
到了米切爾夫人這裡,安娜又開始“補課”。
相比連莊園都出不去的納瓦雷姐妹,堂·胡安的日子過得還算愜意。
他畢竟是男人,去哪裡都很方便。
所以大部分時間,胡安中尉都在軍營待著。實在閒得發慌,他便帶著手下出去打獵。
新墾地森林遼闊、自然資源豐富,堂·胡安在維內塔每年打獵的機會屈指可數,在新墾地算是玩了個痛快。
兔子、獐子、黃羊、角鹿……胡安中尉的獵物越來越大,才來狼鎮沒幾天,他已經開始琢磨獵熊了。
看到米切爾莊園地下室裡的巨熊和巨獅遺骨,堂·胡安也被激起了勝負欲。
胡安中尉癡迷於狩獵,倒是給皮埃爾省下不少事情。
胡安中尉帶來十二名輕騎兵,人加上戰馬,給民兵隊本就不寬裕的糧食儲備加上了更沉重的負擔。
如今堂·胡安每日天不亮就出去打獵,入夜才回來,算是變相參與生產,令皮埃爾額頭上的汗珠少了一些。
一直到八月十一日,八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日。
納瓦雷姐妹終於可以離開米切爾莊園散散心。
因為狼鎮的教堂已經修繕完畢,卡曼神父將要恢複每周的彌撒儀式,而參加禮拜是女士們目前唯二應該離開莊園的理由之一。
一大清早,愛倫便帶領眾人趕著馬車前往鎮中心。
甫一離開米切爾莊園,凱瑟琳感覺呼吸都變得順暢了。她像是歡快的小鳥,挽著米切爾夫人和姐姐嘰嘰喳喳地說笑著。
狼鎮的舊教徒都來了,人們從杜薩村、河東村和河西村趕來望彌撒。
自從教堂被毀之後,鎮中心還是第一次聚集這麼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