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繼續微笑點頭。
“行了。”溫特斯一聲長歎:“我是傻逼。”
聽到這話,小獅子放肆大笑、前仰後合,險些倒栽下圍欄。
“你笑什麼?你懂種地?”溫特斯大怒。
“我還真懂。”小獅子眼睛彎得像月牙——有幾分他姐姐的模樣:“我在赤硫島上種過七年甘蔗,年年受獎。”
溫特斯的怒氣被頂回肺裡,他已瀕臨吐血。
彆說下田乾活,珂莎的寶貝外甥連花都沒種過。在去年來狼鎮以前,他甚至沒碰過犁。那個時候的他,隻比認為“麵粉是從口袋裡長出來”的蠢蛋好上一點。
一旁的巴德晃著腿,悠然開口:“其實嘛,我對種地也是一竅不通。”
“嗯?!”
巴德理所當然地說:“我很小就進綠心修道院當仆從,一天農活都沒乾過。放羊、養馬我還懂一點,田裡的活我一無所知。”
溫特斯是真的快要吐血:“那你還說得頭頭是道?”
“我不懂。”巴德正色回答:“但是我會問。”
他指著遠處那位掌犁的敞衣老漢:“關於種田的一切知識,都是我向那位老人家學來的。而那位老人家認識你的時間,比認識我還久。”
溫特斯想起來這位曾在狼鎮廣場上,為他解釋“什麼是農時”的老人家。
一句話,溫特斯便明了巴德想說什麼,他也收斂喜怒,恢複正色。
“沒必要這樣嚴肅。”巴德笑道:“說實話,換彆人來也不會比你做得更出色。我就是想隨便閒聊兩句,過去我們不也是一聊就能聊很久嗎?”
“好啊。”溫特斯笑著,但他其實有點難過,因他感覺與巴德生疏了。
小獅子也豎起耳朵聽著。
“你看,你不懂農活,這其實很正常。”巴德的語氣誠懇:“但是熱沃丹能連一個懂的人也沒有嗎?鍛爐鄉的鐵匠幾十年來都靠打造農具養家糊口,他們能不懂嗎?”
巴德越說越懇切:“可是呢?所有人都看著你把原料、人力和時間拿去造犁車,沒有一個人開口說‘不對,你應該去造鍬鎬耙鏟這些小件農具’。沒有一個人。”
聽著巴德的聲音,溫特斯想起安娜對他說過的話語。
那日,安娜示意溫特斯送走鐵匠紹沙之後去找她。在花園裡,安娜也是認真地告訴他:“剛才你輕輕皺一下眉頭,那位鐵匠先生被嚇得發抖,你發現了嗎?他們已經夠害怕你了,不要讓他們更加害怕你。我不懂政治,但是如果商行的職員對雇主隻有恐懼,生意是做不長久的。”
那時的溫特斯想向愛人解釋,他沒有動怒,也沒有想過恐嚇彆人。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安娜卻搖頭,她用指尖輕撫愛人眉心的皺紋:“你隻是不自覺的皺眉,我當然知道你不是要發火。但彆人不知道,在外人——比如那位鐵匠先生看來,你就是在動怒。你看,你現在又不自覺地皺眉了。”
“我有嗎?”溫特斯訝然。
“有。而且即使你麵無表情,看起來也是生氣的樣子。所以媽媽教我的第一課就是笑,一個好生意人永遠都要笑。”安娜笑著,輕輕扯起溫特斯的臉頰:“不許板著臉,不許皺眉,要笑!”
那時的溫特斯確實是在笑著,但此刻的溫特斯卻陷入沉默。
氣氛一點一點變冷,小獅子不由自主裹緊身上的衣服。
巴德耐心地等待著。
“巴德,你為什麼要這樣和我說呢?”溫特斯的眼神很痛苦:“你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和我說呢?”
“你難道不是應該狠狠捶我一拳,直截了當說‘你現在就是倒行逆施也沒人敢糾正你!遲早要完’嗎?”溫特斯發自內心感到難過,他甚至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這種情緒在他心中積壓已久:“我難道是什麼獨裁者或是暴君?你難道是我的封臣、我的下屬?你是我的同窗、我的朋友、我的浴血兄弟啊!連你也要拐彎抹角才能說這些話?這到底是怎麼了?你難道就這樣不信任我?一點點權力就能讓人變成這樣子?”
這原本應該隻是一次朋友的勸誡,隻劃開皮膚,不傷及血肉。巴德也不曾想過溫特斯會直接一斧劈開血肉、露出骨髓,
他眼裡閃著淚光,同樣痛苦地說:“溫特斯·蒙塔涅,我告訴你!你現在就是獨裁者!而獨裁者輕易就會變成暴君!再繼續下去,你就要在共和穀裡當皇帝了!我不阻攔你當皇帝!但是我不想看到你當皇帝!不僅是為你我的事業,更是為你著想!你明不明白?我簡直是心急如焚!”
溫特斯喘著粗氣,使勁一推小獅子:“你!走遠一點!”
小獅子乖乖離開。
溫特斯和巴德對視良久,兩人忽地大笑,笑中帶淚。
溫特斯擦著眼淚,無奈地問:“那怎麼辦呢?”
“我他媽要是知道,我不就直接辦了嗎?”巴德吸著鼻子,罕見罵臟話:“還用得著和你說這些。”
“既然有軍事保民官和保民官?”溫特斯笑著問:“是不是還得搞個元老院?總是頂著駐屯所的門牌,確實名不正、言不順。”
“得了吧。”巴德冷笑,沒好氣地說:“芝麻綠豆大的地方,窮的鳥不拉屎,也配組建元老院?把十裡八村的老農民召集起來製衡你?那不是自討苦吃?現在這樣挺好,你一人獨斷才能做事。
皇帝、元老院,現在琢磨這些有什麼用?哪天軍團大兵一來,鐵峰郡說不得就要化為齏粉。真到那天,我就得跟你逃去維內塔做小買賣!”
巴德一錘定音:“走一步,看一步,飯還沒吃就想著拉屎,那能行嗎?新墾地軍團隨時都可能弄死咱們,先活下去,再說彆的!”
“一言為定!要是哪天真的窮途末路,咱們又僥幸活下來,就跑回海藍做買賣去!”溫特斯大笑,他突然想起他的小母狼,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就算要做買賣,也輪不到咱倆……唉,其實我外祖父據說也是蠻有名氣的商人來著……”
“駐屯所這塊牌子,我看暫時還是繼續用。”巴德打斷溫特斯,他有太多事情要說:“掛著這塊牌子,大家名義上還能過得去。若是換牌子,就是逼著其他人重新宣誓效忠。恐怕很多人——特彆是北八鎮,他們是不樂意。”
“那就繼續用。”溫特斯輕笑:“不過北八鎮好些個築塢砌壘、收斂流民的莊園主,我正在準備收拾他們。”
巴德緩緩說:“莊園主想要的是流民返鄉,繼續給他們當雇工、佃農。這與我們的需求有根本衝突。以前莊園主願意支持你,因為你能帶來秩序。當他們意識到我們在鑿他們的根基時,翻臉是遲早的。總得打殺一場,但能懷柔,還是儘可能懷柔的好。”
“我也舍不得打,打起來,瓶瓶罐罐都要砸碎。”溫特斯笑著躍下圍欄:“那位掌犁的老人家,我把他請到熱沃丹去怎麼樣?給我當個農業顧問。沒人敢教我,那我就多問嘛。”
“沒問題。”巴德也大笑:“我今天本來就是想和你說這事,誰讓你扯到暴君和獨裁者那裡去的?”
“這件事其實憋在我心底很久了。”溫特斯歎了口氣,轉眼再次展露笑顏:“時候不早了,走!回米切爾莊園。吃晚餐去!”
“不……我就不去了。”巴德眼底浮現一絲愧疚:“米切爾夫人……她甚至幫我說服其他莊園主交出土地。她是真正高尚的好人,我不敢見她。”
不遠處,小獅子等得不耐煩,嚷道:“說完沒有?走罷!餓啊!”
“那就也不去了。”溫特斯將巴德拉下圍欄:“去勞役營隨便吃點。”
後者苦笑著點點頭。
三人騎上馬,很快走遠了。
豐收農場的土地上,許許多多更加饑餓的人仍在辛苦勞作,期盼著未來的豐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