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特斯深深吸氣,長長歎息,笑著問上校:“您說,一個動物長得像狼、叫聲像狼、走路也像狼,那它是不是狼?”
“不是狼,難道還是犬嗎?”博德上校冷笑。
“對呀。所有人都會把它看成狼,也都會像對狼一樣對待它,那它是什麼還重要嗎?”
“當然重要!”博德上校咆哮如雷:“你少在這跟我拐彎抹角!我就想知道你要乾什麼?你不是狼?那你告訴我,你哪裡和狼不一樣。”
“想要乾什麼?”溫特斯苦澀地說:“我要是也能知道就好了。”
“老子他媽揍死你小子!”博德上校猛地站起身,用力揮舞著獨臂。雄健野蠻的公馬從滄桑的軀殼裡衝了出來。
“您打不過我。”溫特斯把上校按回石頭:“息怒息怒,我和您慢慢說。”
博德上校大口喘著粗氣,劇烈地咳嗽。
等上校喘勻氣,溫特斯才開口。
他望著夜幕下的黑色河水,有些懷念地回憶道:“最開始,我裝成強盜去伏擊征糧隊,不讓熱沃丹來狼鎮強征糧食。那個時候,我知道自己想乾什麼。”
“裝成強盜?”上校嗤笑。
“我也不能真當強盜吧?”溫特斯理所當然反問:“我可是有任命的駐鎮軍官,有必要與熱沃丹公開敵對嗎?”
“然後?”
“然後我發現僅僅保護狼鎮沒有任何意義。雖然其他鎮子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如果整個鐵峰郡都燒起來,狼鎮也一定會化為灰燼。”
“所以你的地盤越來越大……”
“所以我開始思考問題的根源。”溫特斯低頭撥弄著手心的小石子:“問題不在平民百姓,也不在那些執行命令的士兵,甚至不在羅納德少校這種直接下命令的人。
人們痛恨征糧征丁的士兵,順便痛恨熱沃丹城裡的老爺,因為他們直接接觸到的就是這兩層。
而真正的問題出在更高級彆的決策者那裡,但是決策者隱藏在代理人背後,所以總會使人產生一種錯覺——公爵大人是好的,公爵的仆人是壞的。”
“所以你要對付亞當斯將軍?”博德上校眯起眼睛:“戰爭開始之後,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結束戰爭。就算你真能擊敗亞當斯將軍,你想過你要如何收場嗎?”
溫特斯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笑吟吟地說:“不瞞您——您也彆笑話我。我最開始是真的抱著一點‘救世主’的情懷奪取熱沃丹和鐵峰郡的。
“救世主?”博德的鼻腔深處傳出一聲悶哼:“那現在呢?”
溫特斯有些意興闌珊:“現在我意識到:正是我的拯救,導致鐵峰郡人民不再需要拯救。”
溫特斯乾脆正對上校而坐、直視上校雙眼:“如果沒有我,如果鐵峰郡還在新墾地軍團的掌控下,您覺得現在會是什麼樣?”
博德上校轉頭看向河水,不與溫特斯對視,也不說話。
“那我替您說。征糧繼續!征丁繼續!農民逃難!田地荒蕪!去年和今年的存糧早晚要耗儘,然後就是饑荒、匪患和叛亂,接踵而來是更大的饑荒!”
博德上校也忍不住歎息。
“我說的可有假?”每說一句話,溫特斯的聲音就提高一分:“您說我要殺成千上萬的人?是啊!說得沒錯!亞當斯將軍親手殺的人,恐怕還沒有我殺的零頭多!”
溫特斯指著遠處的熱沃丹廣場,氣勢陡然拔高:“就在那裡,我斬首數十人、絞死數十人。在更北邊——錘堡北邊!齊柏爾上校,許許多多的學長,他們全是因我而死!”
他瞪著眼睛,質問博德上校:“用劍奪走性命是殺人,用饑荒和戰亂奪走人命就不是殺人?亞當斯將軍的手乾淨,我的手上是血,所以他比我高尚?是呀,要是亞當斯將軍肯做戲,還有人要稱頌他悲天憫人呢!
操!太陽底下哪有這種道理?!我告訴您,亞當斯將軍才是最大的劊子手!統治帕拉圖共和穀的老爺才是最大的劊子手!我把血沾在手上,而他們把血抹在彆人身上!”
“我以前用這句話回答過,我現在還用這句話回答。”溫特斯站在博德上校麵前,低頭直視上校雙眼,一字一句宣告:“沒錯!會死很多人。但如果我的人願意為我而死,我的敵人會知道的。我的人如果不願意為我而死,我的敵人也會知道的。我倒想問問,又有多少人願意為我的敵人而死?”
博德上校下意識想要辯護,他艱難開口:“新墾地軍團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農民餓死?據我所知,亞當斯將軍不是也在招募流民開荒嗎?”
“可是他辦成了嗎?他沒辦成!”溫特斯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好意思,我辦成了。
亞當斯乾不了的事,我乾;他不敢乾的事,我敢乾;他不願意乾的事,我願意乾。要不是猴屁股臉來搞事,明年五六月份你就能看見荒地變成金色麥海。”
博德上校的氣勢被徹底壓製。
沉默良久之後,他大大方方承認:“你確實做的很好。亞當斯將軍最多招募流民中的精壯當兵、讓剩下的流民去開荒。
至於收繳莊園主的土地、房屋、耕畜,重新分配給流民。亞當斯將軍不能、不敢也不願做這事——他和他的部下本身就是大莊園主。”
溫特斯卻沒有獲勝的喜悅,他靜靜坐回大石上,把石子一枚一枚射向河水。
“殘暴的歡愉,終將以殘暴結束。”溫特斯的聲音裡是深深的沮喪、挫敗和迷茫:“可是我不知道,我又能給人們帶來什麼。”
中校默默地聽著。
“我現在不過是使鐵峰郡回到以前的麵貌,裡外裡等於什麼都沒改變。因此北八鎮同我不冷不熱、若即若離。”溫特斯撐住額頭:“我不僅理解他們,我還認為他們這樣做合情合理。
對他們而言,我取代新墾地軍團,就是換個人收稅罷了。北八鎮現在是這樣認為的,早晚有一天,南八鎮也會是這種看法。”
上校拍了拍溫特斯的肩膀,一語雙關:“活著本身就是一種恩賜。”
“前提是隨時能奪走性命。”溫特斯的聲音在寧靜的夜裡聽起來很通透:“在直麵死亡前,人不會將生存視為一種恩賜,隻會將生存視為理所應當。這不是傲慢,而是天性使然。”
他笑著問:“要是我知道自己的死期,我還會在這裡和您聊天嗎?我早就去找納瓦雷小姐結婚生孩子去了。”
博德上校仰天大笑。
這兩個直麵過死亡的人最能理解:當死亡臨近時,很多現在不重要的事情,會變得很重要;許多現在很重要的事情,又會變得不重要。
溫特斯真誠地向博德上校說出他的迷茫:
“現在的情況是,我從軍團手上救下鐵峰郡,卻發現鐵峰郡不需要我也能過得很好。”
“我認真反思過——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想著恢複生產。就該吃倉庫裡的糧食,靜候饑荒出現。”
“等到所有人都開始餓肚子。我們就給每個饑腸轆轆的人發一把武器,帶著他們攻進白山郡、沃涅郡,像蝗群一樣吃光一切、喝光一切。再裹挾更多流民攻向其他地方,最後轟轟烈烈的成功或是失敗。”
“真要那樣,倒也痛快。”溫特斯慘然一笑:“比現在不上不下地吊在鐵峰郡,痛快得多。”
“為什麼不這樣做?”博德上校認真反問:“你不是想當救世主嗎?燃起一場焚儘世界的大火,你就是流民的救世主。”
“因為我不願意。”溫特斯不屑地回答:“我才不想當救世主,我也不是救世主。我是劊子手——我絕不否認這一點。”
“那你想怎樣?”
“我也不知道!可我對誰也不能說這話,我就像舉著火把走在成千上萬人前方的人,若是我說‘我不知道往哪走了’,然後將火把踩滅。那他們怎麼辦?”
“不能和彆人說,但可以和我說?”
“是啊,就隻能和您說。”溫特斯一攤手:“畢竟您是旁觀者。”
博德上校一聲輕哼。
“不過我不擔心。”溫特斯灑脫地笑著:“老元帥當年不也是被迫參加叛軍?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要往哪走嗎?他就知道最終會走到哪裡嗎?不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說什麼?”聽到這話,博德上校登時便急了。他從大石上一躍而起,指著溫特斯氣急敗壞地問:“鐵峰郡不夠、新墾地不夠,帕拉圖也不夠?你還想當元帥?!你怎麼不去當皇帝?”
博德上校氣得直哆嗦。
“您彆急,我就是舉個例子。”溫特斯拉著上校坐下,耐心安撫:“說不定明年紅藍薔薇分出勝負、勝利者大軍壓境,我就逃回維內塔去做小買賣了呢?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
博德上校氣呼呼地甩開溫特斯的胳膊。
“總而言之,我想停一停、想一想。”溫特斯正色告訴上校:“在弄清楚我能給人們帶來什麼之前、在徹底贏得鐵峰郡的忠誠之前,我不會再拓張了。如果連鐵峰郡都不能歸心,我又憑什麼去攻打其他郡?我想先看清該往哪裡走,再繼續往前走。”
博德上校冷笑:“你還不算被野心衝昏頭腦。”
“我也想問您一句,您所效忠、掛念、在乎是什麼?是政府?是軍隊?是共和製度?還是人民?”溫特斯反問。
博德上校答不出來。
“我想請您留下幫我。”溫特斯真心實意給博德上校深深鞠躬。
“幫你?”博德上校悶哼:“我堂堂共和國上校,跟你來當叛軍?”
“不幫算了。”溫特斯直起腰,坐回大石上。
一老一小誰也不看誰,就這樣無言地坐著。
坐了很久很久,二人麵前,河水平靜地流淌著。
“我要回諸王堡。”博德上校驀然開口。
“我給您準備馬匹。”溫特斯乾脆點頭,他不意外也不失落:“安排人護送您——您放心,是真的護送您,不是要殺您。”
博德氣得給了溫特斯一巴掌:“你小子,現在好狠毒哇!”
“我不殺您,您怎麼能說我狠毒呢?”溫特斯委屈極了。
“有這個想法就夠狠毒了!”
“好罷,行吧。您什麼時候動身?”
“招募不成,就要趕我走?”博德上校氣得發笑,又給溫特斯後背一巴掌。
“都隨您,我倒想讓您多住兩日。”溫特斯也有些不舍:“反正您什麼時候想走,我什麼時候給您安排車馬護衛。”
“就這幾日吧。”
“好。”
“我要回諸王堡。”
“沒問題。”
“我和你們這些外邦單身漢不一樣,我的妻女還在諸王堡。”博德上校喟然長歎:“得接過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