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船隊一直藏到手裡,藏得很苦很苦。
今夜,終於可以拿出來給特爾敦人看一看。
再次確認那杆青色九馬尾大纛隻是在虛張聲勢、烤火者親軍已經動身,溫特斯當即下令鐵峰郡各連隊撤出沿河堡壘,由薩木金的“奮勇大隊”和“成年兵”接替。
原本由薩木金的“奮勇大隊”負責的牛蹄穀城防,轉由從牛蹄穀臨時征召的“壯年兵”接手。
通過移花接木的方式,溫特斯挪出一支機動部隊。
這支部隊的規模並不大,包括他在內共計六百四十七人。
揀選的標準唯有一條——騎在馬背上不會掉下來。
從塔爾台部奪取近千匹赫德馬,各連隊的加急訓練內容便多了一門馬術。
這支臨時拚湊成的“騎兵團”看起來非常古怪:
一小部分人用的是帕拉圖人利於拚殺的長蹬馬鞍;
另一部分人用的是赫德人利於騎射的短蹬馬鞍;
還有一部分人乾脆就沒有馬鞍,僅僅在馬背上綁了一層軟墊,拿簡陋的鐵圈、木圈充當馬鐙。
這些人裡麵既有馬背上長大杜薩克,也有趕鴨子上架的步兵團戰士,還有從鎮民、村民中征召來的能騎馬的成年男人。
安德烈和堂·胡安專斷地帶走騎兵中隊,令鐵峰郡的困境雪上加霜。
但溫特斯從未有過一句抱怨,樣樣稱心如意、事事順風順水的仗他還沒有打過。
因陋就簡,一把長矛兩頭磨尖用才是常態。
沒有戰馬就奪取戰馬,沒有騎兵就訓練騎兵,沒有馬鞍就拿毛毯頂上。
“騎兵團”已經全員過河,薩木金帶人開始拆除浮橋。
溫特斯踩著馬鐙,另一隻手扶住鞍頭,回過頭注視著男人們或堅毅、或冷靜、或驚懼、或疲倦的麵孔。
沒有花言巧語,他開門見山:“你們都知道了,蠻酋的親軍已經動了起來。他們也許正在向北運動,前去攻打鏟子港、沃涅郡。如果是那樣的話,中鐵峰郡暫時安全。”
冬季的夜很安靜,連蟲鳴也沒有,隻能聽見人和馬的粗重喘息。
“但特爾敦人更可能往南走,因為越往北去,渡河越難。”溫特斯的冷靜地分析著鐵峰郡的困局:“往南走,從下鐵峰郡渡河,再走陸路繞到牛蹄穀背後——精彩的大迂回。
到了那個時候,等著我們的將會是前後夾擊。西岸的特爾敦人牽製住我們,迂回到東岸的部隊再像鐵錘一樣把我們砸碎。絞索已經收得越來越緊,我們唯一的生路就是搶先擊破西岸的特爾敦人。
特爾敦人雖多,卻分散在沿河百裡;將雖廣,卻貌合神離、勾心鬥角;來勢雖洶洶,然我等亦有一戰之力。”
“你們有人是新近授田的軍人,有人是世代服役的杜薩克,有人被征召的平民,有人前幾日還是俘虜。以前你們是誰已經不重要,從此刻起,你、我、他,我們都為生存和家園而戰的勇士。”
溫特斯伸手指向河岸邊的一艘小船:“誰沒有勇氣打這一仗,就坐上小船回東岸——不會有任何追責。因為我也不願意和這樣的人死在一塊——他竟害怕同我們一起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死一般寂靜,甚至連呼吸聲都逐漸走低。
曾在鎮公所門外爭吵的高瘦民意代表和矮胖民意代表也在其中,因為兩人會騎馬,所以都作為“壯年兵”被征召。
聽到可以坐船回去,高瘦民意代表額頭不受控製地沁出汗珠。
他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嘲笑公告裡“斬敵九人、傷敵若乾”的“小孩打架”戰報。
可是輪到他上戰場時,他的心臟裡流動的已經不是鮮血,而是液態的恐懼。
真的意識到自己會死和看著公告裡人死,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他想挪動腳步,但是腳跟就像被凍在地上一樣。他也說不清為什麼動彈不得,榮譽?尊嚴?不願被矮胖子瞧笑話?女兒和兒子的笑顏浮現在他腦海,繈褓裡的小孫女的哭聲在他耳畔回蕩。
一隻手拉住高瘦代表的肩膀,捏了捏,又鬆開——竟是矮胖代表。
矮胖代表同樣麵色慘白,但是輕輕對高瘦代表點了點頭。
高瘦代表眼睛有些濕潤,他也點點頭。二十幾年的老對頭無言中生出某種共情。
“從今夜起直至世界末日,我們的勇敢將會被永遠銘記。”見無人出列,溫特斯踏鐙上馬:“出發!”
高大的檀黑駿馬微微地晃了一下,溫特斯穩穩坐在馬鞍上,如同長在上麵似的,策馬向北。
騎手們紛紛上馬緊隨而去。
“你跟緊我,我照應你。”矮胖代表急急對高瘦代表說。
說完,他靈巧地把笨重的身軀放上鞍子,仔細整了整上衣的褶子,隨即猛刺馬肋衝了出去。馬刀鞘隨著跑動的節奏擺動,在月光下映著黯淡的光澤。
高瘦代表擦了擦眼淚,也放馬跟上。
……
轟隆的馬蹄聲如同悶雷,根本藏不住。
騎隊在西岸疾行,東岸的烽火台、瞭望塔、礅堡依次舉火,既是敬意、也是標識距離。
溫特斯飛馳在最前方,他的掌旗官海因裡希高舉軍旗在後。
許多剛學會騎馬的人根本不敢直起腰,他們緊緊伏在馬頸上,時而有人從馬背上摔落。
騎手們不僅要警惕路上的坑窪,還要提防踐踏到落馬同伴。
一些戰馬上載著兩個人——一個會騎馬的和一個不會騎馬的,馬鞍上還牽著幾匹從馬。
眾人的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跟上那麵旗幟。
特爾敦人最凶猛時一天一夜間襲擾二十三次,最遠的兩個渡河點相差近六十公裡,其中幾次甚至已經將小股輕騎送上岸。
鐵峰郡的守軍疲於奔命,可是與此同時,特爾敦人的營地也被拉扯得零散。
然而兵無常勢,攻守關係一旦調轉,就會出現千載難逢的戰機。
溫特斯·蒙塔涅的責任是不讓機會溜走。
溫特斯敏銳地觀察到,對岸瞭望塔上火盆的數量由一個變成兩個。
“散開!”約定的信號已出現,溫特斯拔出馬刀:“就是這裡!”
翻過山坡,一座小小的特爾敦營地映入眼簾。
溫特斯縱馬而下。
騎兵們呐喊著跟上。
而那些剛學會騎馬的戰士們翻身下馬,抽出武器,邁開雙腿殺向四散奔逃的特爾敦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