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河,浮橋畔。
一個身穿赫德袍子的瘦弱男人盯著靴尖,對另一群衣衫襤褸的男人斷斷續續地說:“汗王誇獎我們……你們做的很好,罷兵之後就給你們發氈帳、牛羊……還有女奴……”
明明得到獎賞,男人們為何如此痛苦?
他們沒有喜悅、也沒有得意,大部分人的眼神中隻有麻木,還有寥寥幾人臉上寫滿憤怒與不甘。
另一個蒙著麵的乾瘦男人一把扯掉圍巾,狠狠啐了一口。
啐唾沫的聲音不大,但是穿赫德袍子的瘦弱男人卻仿佛被馬蜂蜇到。
他猛地抬起頭,掃視麵前眾人,歇斯底裡大喊:“真有膽子你們逃跑啊!你們不乾啊!跟我怨什麼?恨什麼?你們拿我當赫德人的狗,可有誰他媽在乎我!你們……”
扯掉圍巾的蒙麵男人走出人群,一直走到穿赫德袍子的男人麵前,冷冷地說:“夠了。”
每個直視蒙麵男人臉龐的人,都會被深深震驚。
因為原本應該是蒙麵男人的鼻子的地方,隻有一塊慘不忍睹的疤痕和兩個漏風的窟窿。
再仔細看,蒙麵男人的頭發裡麵,也找不到應該有的耳朵。
蒙麵男人不是有先天缺陷,他的鼻子、耳朵都被割掉了。
赫德人不剁手、也不切腳踝——他們還要留著它們乾活。所以對於逃跑的奴隸,他們會切下一塊不妨礙勞作的器官或是施以炮烙,直至死刑。
穿赫德袍子的瘦弱男人不敢與蒙麵男人對視,他身體一顫,刹那間收聲,眼淚湧上來:“上尉……”
蒙麵男人重新裹上圍巾,目光變得黯淡:“我早就不是你的上尉了。”
寬闊的大角河上,一座浮橋橫跨兩岸。
天塹變成通途,數以百計的甲士、戰馬正在經行浮橋進入鐵峰郡,到處都是赫德語的吆喝聲、斥罵聲,唯有這一小群人說的是帶帕拉圖口音的通用語。
衣衫襤褸的男人裡麵忽然有人跪地嚎啕大哭,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悲痛。
他為什麼哭呢?
是因為明明已經回到故土,卻不能回家?
還是因為他親手修築了這座浮橋?
……
烽煙尚未傳遞到牛蹄穀、求援的騎手還在策馬疾馳,但是溫特斯已經從泰赤口中得知那座浮橋的存在。
技術擴散是戰爭的副作用之一。
大荒原之戰,大批帕拉圖遠征軍的隨軍工匠被俘,特爾敦部由此掌握了使用預製件架設浮橋乃至更高深的技術。
那徹夜不休的敲擊聲,溫特斯如今終於能明白是在做什麼了——是在準備浮橋構建。
溫特斯的談判籌碼是一道選擇題:泰赤可以選擇相信那枚頭顱屬於烤火者,也可以不相信。
如果泰赤不相信烤火者已死,那溫特斯無論如何都會先殺儘泰赤部,再掉頭對付烤火者;
或者……泰赤選擇相信烤火者的死訊,放下武器投降,溫特斯得到時間,而泰赤和他的部眾留下性命。
二選一,泰赤毫不遲疑選了自己。
談判的前提是信任。泰赤信任溫特斯嗎?恐怕不。溫特斯同樣如此。
但是溺水之時,哪怕是仇敵拋來的繩索也隻能死死抓住。
既然下定決心背棄烤火者,泰赤當即將烤火者的計劃和盤托出,態度之果斷令溫特斯都感到意外。
特爾敦部缺乏草料,戰馬難以長途跋涉。
所以從最開始烤火者就僅派出部分主力迂回,他的直屬部眾則退到沒被焚毀的草場等待戰機。
或許是船隊的存在打亂了烤火者的“捏格兒”,抑或許烤火者本就存了更陰暗的心思。
當泰赤帶領本部人馬突進至大角河東岸,並且牽製住溫特斯全部兵力的時候,烤火者的汗帳精銳並沒有出現。
烤火者在哪裡?泰赤已經不在乎。溫特斯大致能猜到,但他必須先平定泰赤部殘兵,而後才能騰出手對付烤火者。
擊掌盟誓,溫特斯孤身隨泰赤進入特爾敦殘兵的營地。
泰赤手持可汗的象征——青色九馬尾大纛以及烤火者的首級,向特爾敦人宣告了烤火者的死訊。
首級是假的,但大纛卻是真的。
可汗大纛原本被烤火者留在西岸大營充當疑兵。二渡大角河之戰,特爾敦部西岸大營被溫特斯擊破,守衛大纛的箭筒士攜旗出逃。
溫特斯追擊箭筒士五十裡,最終從一具屍體下麵奪得這杆大纛。
憑著貨真價實的青色九馬尾大纛和泰赤的承認,假首級也變成了真首級。
特爾敦人被動地接受了烤火者已死的消息,他們已經被連番痛擊打得喪失戰意,劫掠的貪欲消散,隻剩下苟活的本能。
溫特斯則以“赫斯塔斯”的身份與泰赤當眾盟誓,約定不加害投降之人。
受降儀式很簡單,溫特斯親自坐鎮特爾敦大營,特爾敦人一個接一個走出營地,在他的旗幟前方留下武器、盔甲和戰馬,領走一塊麵包。
俘虜被押送到滂沱河南岸——如今沒有多餘的人手看押他們。
溫特斯給泰赤一百匹馬、五十把弓,仍舊讓泰赤約束著部眾。
做完這些事情,溫特斯才召集麾下全體指揮官、村長、鎮長以及鄉紳代表。
大帳內鴉雀無聲,空氣冷的如同冰窖,喜氣洋洋走進帳篷的眾人都察覺到氣氛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