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見溫特斯握住門把手沒有動作,莫裡茨的神情有些複雜:“你找我回來,該不會就是想讓我幫你頂雷……”
溫特斯義正詞嚴地回答:“當然不是。身份不明的法術使用者的情報還是得您親自說明。”
“早晚有這一天。”莫裡茨輕笑了一下,悠悠道:“逃不掉的。”
中校看似坦蕩,實則是已經徹底放棄掙紮,俗稱——死掉的老鼠不怕冷。
逃不掉的,溫特斯硬著頭皮敲了敲門。
醇厚的男聲從房間裡傳出:“請進。”
溫特斯僵硬地推開房門,儘可能鎮定、輕鬆地問候:“布卡·奇諾上校……您的化名起得可真夠隨意。”
跟在後麵進門的莫裡茨中校卻是鄭重地立正,嚴肅地抬手敬禮:“中將。”
維內塔共和國陸軍中將,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頷首回禮,然後看向溫特斯。
究竟是什麼時候,父親意識到兒子已經站在與自己對等的位置?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一定存在某個契機,雄獅察覺幼崽已經長齊鬃毛,父親發現兒子長大成人。
當那一刻不可避免地到來時,湧入父親心中的情感不單隻有欣慰和喜悅,同時還有悲傷和憤怒。
有的父親選擇從容地擁抱,有些父親一輩子也無法承受。
安托尼奧就是這樣注視著溫特斯·蒙塔涅,從左看到右,從頭看到腳。
仿佛是一位工匠在注視他此生最得意的作品,又仿佛一頭雄獅在注視它的挑戰者。
溫特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也立正站好,規規矩矩地敬了個禮。
安托尼奧卻沒有回禮,他把手搭在溫特斯肩頭,帶著千般萬般情緒,而又如釋重負地說:“唉……我老了。”
溫特斯這個小混蛋是沒法理解安托尼奧的情感的。他還年輕,就像冉冉升起的太陽,更沒有當過父親。
除非某天,他被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們——安格魯、夏爾、貝爾——擊敗,他才能體會到安托尼奧此刻內心波瀾的萬分之一。
不過很可惜,小家夥們尚未到“叛逆期”,見到溫特斯都老實得像狗崽,隻知道使勁搖尾巴。自然溫特斯也不可能理解安托尼奧。
“您……您彆這樣。”溫特斯尷尬地不行:“中校還有事要向您彙報。”
說罷,溫特斯用求援的眼神看向莫裡茨。那眼神裡蘊含的信息很明確:救命!
對於自己特意被找過來的原因,莫裡茨心知肚明。
他後退半步,禮貌地詢問:“將軍,稍後我再來拜訪?”
房間內全然安靜。
“不必。”安托尼奧擺了擺手,坐回桌旁的座位,並示意溫特斯和莫裡茨也坐。
溫特斯內心長舒了一口氣。
在溫特斯很小的時候,安托尼奧對他說過一句話。具體詞句溫特斯已經忘得乾淨,隻記得意思大概是“我們是男子漢,男子漢之間不交流情感”。
安托尼奧是這樣做的,溫特斯也是這樣學的。
苦修式的軍事院校教育又強化了這一點——在純粹由男性組成的社會,軟蛋可是要受欺負的。
因此,麵對養父突如其來的情緒流露,溫特斯有些茫然無措。
他曾預先設想過很多種情況,但是從來沒有想到安托尼奧會說出那句“唉,我老了”。
好在最艱難的部分已經捱過,溫特斯老老實實坐好,把離開赤河部以後的經曆揀選著給安托尼奧講了——刪去了一些比較狂妄的部分。
在講述過程中,溫特斯小心地留意著安托尼奧的表情。
他其實很害怕,他害怕養父會不以為然地說“你這不就是在過家家嗎?”
溫特斯不在乎旁人如何評判自己——或者說,他選擇不去在乎。但他希望能得到養父的認同,哪怕是最微小的讚許。
安托尼奧沒有做出任何評判,他隻是耐心地聽著,不時點頭,偶爾提問。
安托尼奧唯一給出的表揚是:“你的兵不錯,雖然裝備和訓練很差,但是精氣神很好。”
溫特斯的事情講完以後,安托尼奧看向莫裡茨:“身份不明的法術使用者,在鐵峰郡?”
“是的。”莫裡茨的語氣變得很正式:“非自然現象的表達形式與[赤硫島報告書]描述的情形一致。據此推測,特爾敦部能夠支配高階法術使用者。”
溫特斯聽到了一個陌生的組詞:“赤硫島報告書”。
他看向養父和老上司,顯然在座三人隻有他自己不知道什麼是[赤硫島報告書]。
莫裡茨繼續說道:“但是很奇怪,接下來的兩次主要會戰,特爾敦部均未得到任何高階法術使用者的支援。”
得知“憑空出現的大浪掀翻了鐵峰郡船隊”以後,莫裡茨·凡·納蘇中校就消失了。
準確來說,莫裡茨開始自由行動,不再聽從梅森的調配,也不再給鐵峰郡軍提供直接的支援。
梅森最初還很是惱火,他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地戲稱“中校進入了捕獵狀態”。
溫特斯對於莫裡茨的決策倒是很理解,因為他也有同感。
雖然直接參戰的法術使用者也很可怕,但未知的法術使用者才是最危險的。
任何高價值目標一旦出現在隱藏的法術使用者麵前,很可能連反應都做不出就被擊殺。
因此在與烤火者的主力會戰中,直至最後一刻溫特斯才參與突擊,事後巴德被氣得快要發瘋,連帶夏爾也被狠狠教訓。
考慮到特爾敦部可能有法術使用者,巴德堅決禁止溫特斯參與任何可能會暴露自己的行動,溫特斯還寫了保證書。
當然,事後證明保證書就是廢紙——巴德不在,梅森也不在,又有誰能管得住血狼呢?
安托尼奧沉吟著問:“有沒有可能是赫德諸部的祭祀一類人物?神術?”
“有可能。但從實際表現形勢來看,更可能是魔法師。聯省的施法者,或者是……”莫裡茨停頓片刻,緩緩說出一個專有名詞:“[背誓者]。”
安托尼奧並不感到意外,他的指尖輕輕點著桌麵;“儘快完成報告書的撰寫,我親自帶回海藍。”
“是。”
養父和中校的談話內容已經進入溫特斯的未知領域,他能猜出大概,但還是想再多聽一些。
不過安托尼奧和莫裡茨的談話已經結束了。
安托尼奧看向溫特斯,溫特斯心裡一緊,迅速轉移話題:“我知道一個人,那人應該了解特爾敦部的內情!法術使用者的底細大概率他也清楚。”
“哦?什麼人?”
“烤火者的顧問,平日以通譯的身份在特爾敦汗帳行走。”溫特斯努力回想著對方的姓名,很快放棄:“至於真實姓名……暫時不知道。”
“人在哪?
“可能混在俘虜裡麵,也可能還在潛逃,還有可能死了。”溫特斯篤定道:“但是他絕對出不了鐵峰郡,就在兩河之間。”
溫特斯緊接著解釋:“那人通用語說得極好,換身衣服就是隨處可見的老人。首級和俘虜還沒全部甄彆,逃亡的特爾敦人也沒抓乾淨,所以那人的去向不明。不過他早晚會被抓出來——活見人,死見屍。”
房間內又是一陣安靜,安托尼奧搖了搖頭:“那些事以後再說,還是先說你吧。”
“還是您出現在鐵峰郡更令我吃驚。”溫特斯直到現在也無法完全接受,甚至好像在做夢:“第三軍團怎麼辦?與聯省的局勢緩和了?您……您到底是怎麼來到這裡?”
“我不來。”安托尼奧歎了口氣:“還有誰能帶走你?”
糟糕,溫特斯擔心的來了。
“你這小子,真是狠心。”安托尼奧責備地看著溫特斯:“把你妹妹、把你姨母全都扔在海藍,你……你讓我怎麼說你?”
溫特斯低著頭,沒法回答。
他最害怕的終究來了。直到這一刻之前,他還可以用“海藍一切都好”來自我說服。
但是當養父真的來到他麵前,責問他的時候,他沒有辦法給出任何回答。
如果安托尼奧說出“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