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
如果安托尼奧質問“難道帕拉圖人比你的家人還重要?”
又該怎麼辦?
他可能真的會跟養父回維內塔,因為對於溫特斯·蒙塔涅而言,沒有比家人更重要的東西——什麼也沒有。
但是他又不能離開鐵峰郡,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行。
因此直到那一刻到來前,溫特斯也不知道自己會做什麼選擇,他隻能期盼養父不要說出那句話。
莫裡茨識趣地告退:“稍後我再來拜訪。”
溫特斯一把拉住中校,他的語速很慢、很艱難:“我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行。”
“為什麼?”安托尼奧問。
“莫裡茨中校可以作證。”溫特斯祈求地看著養父,如同自知犯錯的幼童:“不是我在自矜自傲,而是事實如此——如果我現在離開,鐵峰郡就全完了!”
“一郡之地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開而崩潰。”安托尼奧的眼神很嚴厲:“把鐵峰郡還給新墾地軍團,他們有能力接手。”
“新墾地軍團不會饒恕我的部下,新墾地軍團也不會兌現我的承諾。”溫特斯執拗地頂了回去:“新墾地軍團沒法像我做的那樣好……他們不是缺乏能力,而是沒有辦法像我那樣做。”
莫裡茨歎了口氣,認真地對中將說:“蒙塔涅上尉說的話,我在一定程度上認同。”
“還有很多事情,我還沒做完。”天平的一邊是家人,另一邊是戰場的累累屍體,溫特斯快要被撕碎了:“那些戰死的人,他們的遺屬還沒有得到撫恤。流落荒原的戰士們,還沒有被贖回來。下鐵峰郡被我燒成了白地,中鐵峰郡被我砸得粉碎……至少應該讓他們恢複原來的樣子……”
安托尼奧看著兒子:“這不是你的責任。”
“這是我的責任!是我把他們送上戰場,是我送他們去死。我知道他們會死!兩翼一定是一場屠殺,我還是把他們放在那裡——我知道特爾敦人會殺死他們,我一開始就知道。”內心從未愈合的傷疤被一點點揭開,溫特斯的身體都在劇烈顫抖:“那些人,他們是因為信任我才去打仗,可我做了什麼,我把他們的血肉喂給了狼……”
安托尼奧想擁抱兒子,但他又沒法這樣做了。
“不能哭。”安托尼奧說:“如果要走這條路,你就不能哭。”
他沉默很久,緩緩開始講述:“老元帥給我們講過一個笑話,他說‘俗語告誡將軍,要像愛兒子一樣愛護士兵,士兵才會甘願為你效死。可是如果將軍真的像愛兒子一樣愛護士兵,他又怎麼忍心讓他們去打仗呢’?”
“那個時候我們都在笑。”安托尼奧也笑了一下,他的思緒逐漸沉浸在回憶中:“你父親也在笑,我也在笑。”
“可現在呀,孩子。”安托尼奧看著溫特斯,眼神中是難以言說的痛苦:“我後悔讓你走上這條路了。”
……
與此同時,在遮蔭山脈另一側,帝國的心臟——無慮宮。
勝利的消息已經傳回永恒之城,城內的大街小巷都懸掛起彩旗以慶賀勝利。
每條跨街的繩索上都係著十三麵三角小旗,代表兩年多來帝**在北境取得的十三次勝利。
各教堂的大鐘也一齊敲響十三次,召喚信眾們前來瞻望勝利彌撒。
無慮宮的大宴會廳燈火通明、花團錦簇,大大小小的宮廷貴族齊聚於此,為偉大的皇帝陛下獻上賀詞。
而這些不過是先期的小小慶祝罷了,因為贏得勝利的人還沒回到永恒之城,
當將軍們帶著戰利品和俘虜歸來時,必將有一場更加宏大、壯美的凱旋式和獻俘式。
陛下會駕著四匹白馬的華美戰車親臨大競技場,蠻人的戰旗、武器和財寶會被擲在他的台階下。
然後將會是載入史冊的無儘盛宴,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將收到禮物。
所以不分貴族和平民,永恒之城的所有人都在期盼著一場夢幻般的大凱旋式。
大宴會廳內高奏凱歌,觥籌交錯的時候,宴會的主角卻獨處在那間小小的辦公室裡。
門打開了一條縫。
“陛下。”納爾齊亞伯爵在門外:“親王殿下來了。”
不需要皇帝有什麼動作,納爾齊亞伯爵已經理解了陛下的想法。
門完全打開,一個年輕人走進房間。
隻看樣貌,年輕人是一個氣宇軒昂的小夥子,高挑、英俊、瀟灑,儀態和風度說明他在優渥的環境下長大。
不過僅此而已,他的年紀畢竟還小,在胡須代表男子氣概的帝國,嘴上沒毛辦事始終不牢。
但當人們知道青年的父親是誰、當人們知道青年是帝國的法定繼承人時,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頃刻間就變得神聖而不可侵犯起來。
不過很有趣的是,如果說油畫上的老人與畫像前的皇帝有九分神似,那麼傳到年輕人身上就隻剩一分了。
人們都說,是因為皇後家族的血統太過強大。當然,也有更加陰暗的流言在下水道悄悄傳播。
門完全地關上,隻留父子二人獨處。
房間很暗,隻點了一盞燈。
年輕的親王眯起眼睛,卻不敢用抬起頭正視書桌後的父親:“陛下。”
“過來。”皇帝開口。
年輕的親王向前挪了幾步。
“到我身邊來。”燈影中的人似乎在笑。
親王有些驚訝,穩穩地走到書桌旁邊。
雖然皇帝麵對親王仍舊不苟言笑,但是親王敏銳察覺到此刻的父親變得有一點情緒化……一點點。
皇帝站了起來,在他的指揮下,年輕的親王坐上了皇帝的座位。
不是寶座,加冕的寶座擺在正廳裡。
但凡是靠近最高權力的人都知道,無慮宮角落的小辦公室裡的這把樸素到極點的椅子,才真正代表著執掌帝國的最高權力。
“感覺如何?”皇帝饒有興致地詢問。
年輕的親王不安地挪動身體:“很硬。”
“的確很硬,很硌屁股。”皇帝今天似乎談性高漲,甚至還為兒子解釋:“但是如果用軟墊的話,久坐就會出汗,很潮濕、很不舒服。”
皇帝和顏悅色,兒子卻愈發惶恐。
偉大的父親是兒子最大的阻礙,在年輕的親王眼中,父親神性的一麵要遠遠壓倒人性的一麵,他更習慣那一麵。
但當神化身為人的時候,當帝王變成父親的時候,年輕的親王卻有些不適應了。
皇帝的指尖劃過書桌上的凹痕、刻印:“這麵書桌的材料來自一艘戰船,從我的父親開始,才將它作為日常辦公所用。”
親王的目光掃過桌麵,上麵不單有墨水的汙痕,還有幼童刻的歪歪扭扭的字母,是一方很陳舊的書桌了。
“從我記事開始,我的父親。”皇帝與書桌後的老者對視:“就坐在這裡辦公。從天亮開始,一直入夜。中午的時候,他會在花園裡走一走。晚餐以後,他會去街上散步。”
親王當然聽過上任皇帝的故事,不過他更熟知的部分是:自從一次失敗的刺殺以後,上任皇帝的散步範圍便不再離開無慮宮。
“每天如此,如果他不是在外巡視、征戰,如果他不是在接見臣屬,他就會在這裡辦公。”皇帝看向兒子:“每天如此。直到很晚很晚,他才會休息。”
原來上任皇帝很勤政嗎?親王並不是很了解。
“可你知道人們叫他什麼嗎?”皇帝問。
問到了親王了解的地方,但是親王不敢回答。
皇帝平靜地說:“理查,瘋子。”
理查三世,丟失遮蔭山脈以南全部領土的瘋子皇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我小的時候,人們尊稱我的父親為勇士、美男子和虔誠者。但當他死的時候,人們稱他為瘋子。”皇帝問:“你認為我死以後,人們會稱我為什麼?”
“大帝。”親王回答。
“不。”皇帝在笑:“他們會稱我為——亨利,背叛神聖誓言的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