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峰郡,熱沃丹。
就算年齡相差不大,姐姐和兄長照樣會以長輩的心態看待弟弟或妹妹。這使得前者往往下意識將後者視為幼稚和不成熟的個體——安娜便是如此。
在利奧先生抵達鐵峰郡之前,安娜就已經認真考慮過送凱瑟琳回家。
雖然從沒向妹妹吐露心跡,但是安娜明白這場任性的冒險終究要落幕。隻是應該以什麼方式落幕,她不知道。
尚未散儘的硝煙氣味也在時刻提醒她,鐵峰郡並不安全。下一天、下一月、下一年會發生什麼?沒人知道。
所以安娜家長式地為凱瑟琳做了安排:隻要道路暢通,就立刻派人護送凱瑟琳回海藍,無論凱瑟琳是否願意。
正因如此,當凱瑟琳握住安娜雙手,認真地說“你不該繼續留在這裡”的時候,安娜並不感到意外。
在安娜看來,妹妹想回家再正常不過,因為凱瑟琳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抱怨鐵峰郡:太冷、太閉塞、太無聊……誠實地說,安娜也有同樣的感受。
然而凱瑟琳給出的理由不屬於以上任何一項。
小納瓦雷女士握著姐姐的雙手,憐憫地望著姐姐,溫柔地說:“安娜,這場夢該結束了。”
“你又在說什麼傻話?”安娜的心臟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你自己不願意想清楚,那就由我來告訴你。”凱瑟琳的眼睛一眨不眨:“你愛那個男人,愛得發瘋,對嗎?”
安娜的臉頰瞬間變得滾燙,她又急又惱:“你……你到底在說什麼呀?誰說……誰說我……”
妹妹麵不改色說出的那個詞,安娜卻因為羞恥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她生氣地想抽走雙手,但是凱瑟琳握得出乎意料地緊,安娜動彈不得。
凱瑟琳並不理會姐姐的辯白,繼續說道:“所以,所以你應該離開。如果你還有一絲理智,也會得出這個結論。”
安娜蹙眉責備:“你弄疼我了!”
凱瑟琳也責備地看著安娜:“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你穩重、聰明。可是看看你現在?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傻?果然,女人不能陷入戀情,否則一定會變成白癡……”
安娜的身體變得僵硬,她不再試圖抽走雙手:“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凱瑟琳的聲音很清楚:“想要‘安娜·納瓦雷’正式變成‘安娜·蒙塔涅’,從始至終隻有一個辦法——他和你一起回海藍。可是……他會為了你離開這裡嗎?”
“誰說我要嫁給他?”安娜生氣地反問。
凱瑟琳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我要休息了。”安娜起身要走。
“安娜——我最親愛的姐姐,你聽好。”凱瑟琳拉著姐姐的手,咬著嘴唇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未婚女士、寡婦、老處女,她們每一個——每一個!都比你更適合成為‘蒙塔涅夫人’。”
凱瑟琳平常都用[先生]指代溫特斯,但是這一次,她罕見地使用了全名:“誰都可以嫁給溫特斯·蒙塔涅——你也可以,但是那會毀掉你。”
安娜被氣得發笑:“為什麼?”
“因為你愛他。”凱瑟琳鬆開雙手,柔聲回答:“她們不愛他。”
“我……”安娜羞恥到極點,又氣惱到極點:“這是什麼道理?!”
凱瑟琳攏起有些零散的頭發,斜靠著長椅,歎了口氣。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提了個毫不相乾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假如有一天先生有了情婦,你如何麵對?”
安娜的呼吸變得急促:“他……他不會……”可是望著凱瑟琳臉上嘲弄似的若有若無的笑意,安娜縱有千萬句反駁也說不出口。
“如果你想做先生的情婦,我一定不阻止你。”凱瑟琳掩唇輕笑:“你願意嗎?”
安娜抓起身旁的小靠枕,用力砸向妹妹。
“你問我為什麼所有女人都比你更適合嫁給先生?我可以現在回答你。”凱瑟琳抱住姐姐:“因為她們不愛他,所以她們不會要求他拿出對等的情感。在婚姻之中,她們提供生育後代的能力和嫁妝——財產、權勢。作為回報,那個人攫取的權力越大、擁有的財富越多、所站的位置越高,就越符合她們的需求。”
“可是,安娜,我親愛的姐姐,你不一樣。”凱瑟琳緊緊抱著安娜,眼中閃爍著淚光:“你要的是愛情!你要的是愛情呀!”
安娜的眼中也有淚光閃動。
“為了愛情,你可以忍受現在的一切,你可以毫無保留的付出。你看看你!從離開海藍那一刻你就在付出,不停地付出,無所求的付出,不計代價的付出。你現在完全就是一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傻瓜。”凱瑟琳有些哽咽:
“可是你想沒想過,有一天愛情消失了,他不愛你了或是你不愛他了,那時該怎麼辦?你要如何自處?你付出的一切又算什麼?我是你的妹妹,除了媽媽,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愛你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再忍受你這樣繼續下去。溫特斯·蒙塔涅想要你?那就讓他回海藍,堂堂正正地與安娜·納瓦雷成婚。否則,我絕不答應他繼續這樣欺負你。”
淚水在安娜的眼眶裡打轉,凱瑟琳的話太過沉重,安娜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她真的如凱瑟琳所說,是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傻瓜,反倒不必有什麼負擔。
可惜,她不是。
凱瑟琳抱住姐姐。大納瓦雷女士沒哭,反倒是小納瓦雷女士抽泣起來。
屋外冬風呼嘯,壁爐柴火嗶剝。
安娜伸出雙臂,輕輕抱住妹妹,低聲安慰:“沒事的,不會的……”
……
安娜幾乎徹夜未眠。
旭日照亮熱沃丹的時候,安娜擦掉淚痕,像往常一樣起床梳洗整理。
凱瑟琳經過昨晚的深談,變得有些病怏怏的,即使是斯佳麗也沒能讓凱瑟琳露出笑容。
安娜迫切想見溫特斯,她不是想索要保證或是發泄情緒。此時此刻,她隻想見到溫特斯。
但是安娜沒能如願,麥德林太太很快帶回消息:“天剛亮沒多久,巴德閣下就帶著蒙塔涅閣下出了城。”
下午,麥德林太太再次帶來消息:蒙塔涅閣下回城以後去了駐屯所。
再之後,溫特斯又出了城。直到深夜,溫特斯才返回寓所。
“怎麼了?”看到安娜守候在客廳,溫特斯倍感意外,他察覺到安娜的情緒有些不自然:“發生什麼了?”
“沒什麼。”安娜依偎著溫特斯,聲音很微弱:“沒什麼。”
“我倒是有件事想和你說。”
“嗯。”
溫特斯感受著安娜的體溫,始終沒法說出口,他揉了揉安娜的頭發:“算了,我寫信告訴你。”
“嗯。”安娜有些疲倦。
兩人靜靜地依偎了一會,安娜小聲問:“你會跳舞嗎?”
“宮廷舞蹈是陸院必修課程之一。”溫特斯略顯窘迫:“不過我恐怕已經忘光了。”
“我教你。”
雖然有安娜的引導,但是兩人的動作仍舊很難稱之為舞步。隻是在壁爐前方擁抱著,有節奏地慢慢晃動身體。
“說起來。”溫特斯忽然忍不住發笑。
“嗯。”安娜靠在溫特斯的肩頭,擦了擦眼淚。
“你知道陸院的舞蹈課是怎麼上的嗎?”
“怎麼?”
溫特斯輕咳了一聲,不好意思地說:“陸院沒有女學員,所以舞蹈課都是……都是和同期搭檔,也就是男人和男人跳舞……”
安娜破顏一笑。
“……所以大家都沒什麼興致,應付過去就算完事。”正在努力解釋的溫特斯聽到安娜的笑聲,長舒一口氣:“不枉我把最羞恥的經曆都說了出來,總算是把你逗笑了。”
“我才不是被你逗笑的。”
“不承認也沒關係。”
又是一陣沉默。
“蒙塔涅先生?”安娜小聲開口。
“嗯?”
“我們結婚吧。”安娜的聲音很微弱,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呀。”溫特斯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笑著問:“我現在就去找卡曼神父,請他來證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