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一共兩間木屋,一間住人,另一間充作倉房。沒走幾步,埃萊克中校便將兩間木屋裡外瞧了個乾淨。
除了簡陋的桌椅和鬥櫃,房間裡再沒有任何家具。明明是室內,卻像荒野一般空曠。
結滿蛛網的油燈被丟在牆角,燈盞早就已經乾涸。太陽西斜,木屋裡沒有任何光源,黑漆漆如同山洞。
埃萊克中校不禁皺起眉頭,問:“你怎麼住這?”
約翰·傑士卡扶著牆壁,一點點挪動腳步,最後坐回餐桌旁的方凳,反問:“這是我家,不住這,我住哪裡?”
“校官就住這種地方?”
“傷退隻能領半薪。”約翰·傑士卡不帶情緒地回答:“況且半薪也有三個季度沒領到了。”
溫特斯側目看向埃萊克中校,埃萊克中校臉色有些發黑。
“怎麼可能?”埃萊克中校半是驚詫、半是懷疑,急躁地追問:“怎麼可能三個季度不給你發薪金?”
約翰·傑士卡冷哼一聲,沒有接話,不過他那輕蔑的神態就是最直白的回答——你愛信不信。
誠實地說,在踏入這處小院以前,溫特斯也不知道再見傑士卡中校會是怎樣的情景。
為了不使場麵變得尷尬,溫特斯預想了很多對話。可是當他真的看到傑士卡中校黑洞洞的眼窩時,他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約翰·傑士卡“看”向溫特斯,生硬地問:“喝什麼?”
“水就可以。”
“也沒彆的。”約翰·傑士卡偏了偏頭:“院子裡有口井,要喝自己去打。”
溫特斯拎起水罐,徑直走出木屋,重新打了一罐新鮮的井水,順便還把杯子洗了一遍。與傑士卡中校相處,他習慣性地省略掉了那些虛情假意的客套和禮儀。
回到木屋,溫特斯給傑士卡中校和埃萊克中校各倒了一杯清水。
“他之前是你的部下?”話剛出口,埃萊克中校就後悔了。他自嘲地搖了搖頭:“這是哪門子蠢問題?不然他為什麼繞路也要來拜訪你……噢,是這樣,既然是你的部下,走到哪畫到哪也就說得通了。”
“哦?”約翰·傑士卡稍微提起一些興趣。
測繪是門艱深的學問,溫特斯自認連門檻都沒摸到,不想多談。
溫特斯故作輕鬆地問:“院裡那口井連圍欄也沒有,您平時自己打水?”
“鎮子另一邊有對農民夫婦,他們每天到我這裡來一次,給我弄些吃喝。”約翰·傑士卡簡潔地解釋道。
比起自己的日常起居,前陸軍中校顯然更關心彆的的事情:“這裡消息不靈通,直到剛才我都以為你在冥河西岸戰死了。說說,講點我不知道的事情。”
“說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約翰·傑士卡不以為然:“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中校,還是等合適的時候再講吧。”
“合適的時候?”約翰·傑士卡的眉心擰了起來。雖然前陸軍中校以耿直著稱,但這並意味著他心思遲鈍。
“有外人旁聽,你不方便講?”約翰·傑士卡乾笑了幾聲,直接向埃萊克中校下了逐客令:“我眼睛不好,就不送你了。”
饒是埃萊克中校對於[獨眼傑士卡]難以相處的名聲早有耳聞,饒是埃萊克中校天生一副好脾氣,照樣被嗆得下不來台,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溫特斯不得不為前任上級轉圜:“埃萊克中校不是外人,如果不是埃萊克中校出手相助,我找不到您這裡來。”
“哦,是這樣。”約翰·傑士卡淡漠地回應著。
根據溫特斯對於前任上級的了解:就算約翰·傑士卡不帶感情地發表客觀評價,旁人聽起來也像在嘲諷;這是約翰·傑士卡的天賦和本能,不單獨針對任何人或事。
溫特斯歉意地向埃萊克中校頷首,代替傑士卡中校賠罪。
埃萊克中校深吸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半是挖苦、半是佩服地說:“看來海外派遣也沒能改變你一分一毫。”
約翰·傑士卡輕哼了一聲,不為所動。他拿起桌上的半成品木模,摸索著繼續下刀。
“你這又是在乾什麼?”埃萊克中校好奇地問。
“掙麵包。”約翰·傑士卡冷淡地回答。
天色昏暗,埃萊克中校觀察了好一會,方才看出對方在雕刻棋子:“屋裡太暗了,你也不弄盞……”
埃萊克中校的聲音戛然而止。約翰·傑士卡下刀雖慢,但卻極為精準,精準到令埃萊克忘記了對方已經看不見了。
“為什麼不弄盞燈?”約翰·傑士卡的情緒平靜到近乎殘忍:“瞎了也好,省燈油錢。”
木屋安靜下來,隻能聽到木屑與木胎分離的聲音。
“我還是想不通。”埃萊克中校一拍膝蓋,忍不住發問:“怎麼可能不給你發放薪金?阿爾帕德將軍簽發過特彆命令:對於遠征軍中因傷退役的軍官和戰死軍官的遺屬予以厚撫。一定是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不該是這樣……等我回去查清楚。”
約翰·傑士卡仿佛什麼都沒聽到,專心致誌地雕刻著棋子。
溫特斯擺弄著水杯,也不發一言。
在沉默中,埃萊克中校逐漸回過味來。他緩緩站起身,眯起眼睛俯視同期,猶豫不決地問;“你該不會是……沒有簽署宣誓書?”
約翰·傑士卡不屑地嗤笑了幾聲。
真相大白!簽署誓書、與諸王堡偽政府劃清界限是所有在新軍政府任職的軍官都必須走一遍的流程。
在軍政府治下,拒絕宣誓效忠的後果可不僅僅是“停薪”這樣簡單。
約翰·傑士卡沒有被關押、被審判、被處決,說不定已經是看在他雙目失明的份上給予的優待。
埃萊克中校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是張紙而已,犯得著較真嗎?何必呢?唉,沒被處死都算你命大……”
約翰·傑士卡放下手裡的刻刀和木胎,同樣站起身,“平視”埃萊克中校,一字一句地表明態度:“首先,我效忠於帕拉圖共和國,也隻效忠於共和國;其次,我不認為阿爾帕德·杜堯姆及其領導政治派係能夠代表帕拉圖共和國。”
“諸王堡大議事堂裡那群腦滿腸肥的議員就能代表?”埃萊克中校反唇相譏:“你信不信,就現在——此時此刻,那群肥豬正在熱火朝天地商量怎麼把帕拉圖打包賣給聯省呢!”
“如果你們不從內部分裂帕拉圖,又怎麼會給聯省可乘之機?”約翰·傑士卡的聲音清冷、平穩:“無論理由如何,阿爾帕德的行為都是叛亂。”
“明明是諸王堡背叛了我們!”
這種爭執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說服對方。
約翰·傑士卡重新拿起刻刀,繼續雕刻棋子。埃萊克中校氣呼呼地坐下,“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了整杯冰涼的井水,額頭不住地冒著汗珠。
又是一陣沉默。
埃萊克中校一拍大腿,氣急敗壞地盯著同期:“算了!隨你便吧。但是,你得跟我回橡林堡。我給你找個能住人的地方。”
埃萊克中校取出手帕擦乾額頭,環顧空蕩蕩的房間,恨聲說:“既然你認定軍政府是叛黨,不如就看看誰能笑到最後!不過,不能是在這裡——住在這種破地方,你捱不過今年冬天!”
對於同期兼戰友的好意,約翰·傑士卡並不領情,他針鋒相對地反問:“那你們能撐到明年冬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