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檳城城郊]
坑坑窪窪的小路隨著地勢蜿蜒起伏,極目眺望,肉眼可見的地方到處都是葡萄田。
眼下正值四月,乾枯的葡萄藤抽出嫩綠的新芽。乍一看,仿佛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樁重現生機。
粗細相似、長短一致的木樁整齊地排列在道路兩側,如同接受檢閱的士兵,正向路上的行人致敬。
好巧不巧,路上的三位旅客當中,真的就有一位將軍,還有一位……
“哇!原來葡萄是這樣長出來的?!我一直都以為葡萄藤是細細一條,原來也可以長到像樹乾一樣?”
[見習修女利茲]轉過身,興奮地向同伴分享著她的新知識,仿佛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少大呼小叫的。”同行的金發騎士冷冷訓斥:“把韁繩拿好,彆從馬鞍上掉下去。”
本來興高采烈的見習修女就像被迎頭潑了一盆冰水,急切和同伴分享新知識的**和喜悅一下子煙消雲散。
她瞪起杏眼,針鋒相對地反擊:“你少瞧不起人!我會騎馬,說不定比你會得都早!我還會遊泳、還會用槍、還會使劍呢!”
金發騎士沒有反應。
見習修女見狀,也氣鼓鼓地扭頭看向道路另一側,隻給金發騎士留下一個後背。
氣氛變得沉悶而尷尬。
“利茲姐妹。”馬維清了清嗓子,好心提醒:“那個不是葡萄藤,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樁。”
“喔?”
見習修女驚訝地轉過身,她仔細研究了一番近處的葡萄架,這才看清楚捆紮在木樁上的葡萄藤。
“原來是這樣。”見習修女利茲向馬維輕輕頷首,甜甜地說:“謝謝你,馬維先生。”
“不用謝。”馬維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不用謝。”
馬維略顯不習慣地摘下帽子捋了捋頭發,不一會,他的臉就從雙頰一直紅到耳尖。
金發騎士不屑地冷笑了幾聲。
見習修女利茲如同踩到夾子的小貓,立刻又炸了毛:“你笑什麼?”
馬維急忙打圓場:“‘齊格飛’先生應該不是在笑你,利茲姐妹,他隻是嗓子不舒服。”
見習修女被氣得肩膀發抖,她咬著牙尖叫了一聲——在儘可能壓低嗓音的情況下。
然後,利茲修女緊緊攥著韁繩,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才委屈又酸楚地低語:“我不是故事裡的笨蛋,我當然知道葡萄不是從盤子裡長出來的,我隻是……我隻是從來沒見過長在地上的葡萄藤而已……”
麵對“見習修女”突然的真情流露,就連馬維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尷尬。
金發騎士[齊格飛]鬆了鬆衣領,儘可能溫柔地說道——雖然還是板著臉:“我怎麼記得你……你家邊上是有葡萄園的……”
眼看好友還揪著葡萄的事情不放,馬維趕緊打斷前者的發言。
他一磕馬肋,擋在修女和騎士之間,好奇地問:“利茲姐妹,你說你會使劍、會用槍?”
剛剛還被失落沮喪的情緒淹沒的利茲修女,瞬間又高興起來,她迫不及待地說:“我會用長劍!像十字架一樣的長劍!槍我也會用!我還打到過鴨子呢!”
“好厲害!”馬維循循善誘:“可是對於修女來說,劍和槍都不是必要的課業吧?你是從哪裡學的使劍和用槍?”
“我爸爸。”利茲修女驕傲地挺起胸膛:“我爸爸親自教我的!”
“您母親不反對?”
“怎麼可能?媽媽很不高興。可是爸爸決定的事情,她也不能改變。”
馬維津津有味地聽著,頻頻點頭:“不教女兒刺繡和裁縫,反而教女兒使劍用槍。您的父親一定是一位有著獨到想法的、很有意思的人……”
他搓著手,興致勃勃地問:“他還教過您彆的嗎?或者他還做過一些其他與眾不同的事情嗎?”
“利茲姐妹!”金發騎士突然開口。
見習修女疑惑的歪頭看向金發騎士。
“那邊有幾間農舍。”金發騎士解下掛在馬鞍上的皮囊,拋給見習修女:“去裝些乾淨的水回來——裝滿。”
“為什麼是我去?”
見習修女原本很不服氣,但她突然想通了什麼,眨了眨眼睛,抱起皮囊、輕扯韁繩,乖乖離開小路打水去了。
望著修女騎馬遠去的背影,馬維歎息著搖了搖頭,然後扭頭看向金發騎士,不滿地抗議:“齊格飛先生,就算我們是好朋友,我也要指責你——你這是‘取材妨礙’!”
“既然你已經知道她的身份,那就不要假裝不知道占她的便宜。”齊格飛——也就是西格弗德——神情肅穆地警告馬維:“更不要試圖借此窺探皇家私密。”
馬維仔細觀察著西格弗德的每一處細微表情,片刻之後,他雙手一攤,聳了聳肩,灑脫笑道:“那好吧!我答應你。”
“謝謝。”西格弗德頷首致意,然後翻身下馬,讓馬兒休息。
從鞍袋裡取出一些豆子,耐心地喂給馬兒。
“謝什麼?”馬維也靈巧地離開馬鞍,讓乘馬暫歇。
他笑吟吟地說:“應該是我謝謝你。能夠和你一同旅行,我的取材之旅肯定比原計劃安全百倍。你想好要去哪裡了嗎?”
西格弗德從鞍袋取出一把豆子,耐心地喂給馬兒:“哪裡打仗就去哪裡,我要看看被陛下視為最危險的敵人的叛軍究竟是什麼樣子。”
馬維好奇問道:“親王那裡呢?你就這樣不辭而彆?”
“我對那些密室裡的政治和陰謀不感興趣。”西格弗德的回答簡明扼要:“況且我並不是親王的屬官。”
馬維輕輕歎氣,意味深長地說:“恐怕有人不是這樣想的……”
西格弗德沉默不語。
“算啦,就知道給你提建議,你也不會聽的——反正一直都是這樣。”馬維自嘲地乾笑幾聲,話鋒一轉,舔著嘴唇,饒有興趣地問:“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就這樣把陛下最寵愛的女兒拐走,你真的以為陛下查不出來?你真的不怕陛下事後的雷霆之怒嗎?”
西格弗德依然沉默不語。
馬維見挖不出什麼好料,略微流露出一些遺憾的情緒。
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眉飛色舞地打趣道:“依我看,如果陛下真的不想讓公主離開,我們的利茲姐妹走不出帝都就要被抓回去。彆擔心,說不定這是陛下故意給你一個機會呢,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被馬蹄踏碎,見習修女利茲——伊麗莎白公主——打水歸來。
狐疑地看著麵無表情的齊格飛騎士和笑意盎然的馬維,利茲修女有些奇怪:“你們在聊什麼?”
齊格飛接過水囊,冷冷回答:“沒什麼。”
利茲修女想到了什麼,神色大為緊張,她警惕地威脅道:“我……我告訴你,你彆想著送我回家!你把我送回去,我也能再跑出來,到時候你就彆想再找到我!我……我可是認真的!你你你……”
“放心,利茲姐妹。”馬維笑著行了個禮:“不會有人想要送你回家的。”
西格弗德則突兀伸出胳膊,將手掌平攤在半空中。
過了一會,他皺起眉頭:“要下雨了……”
……
三位旅人匆忙趕往前方村莊躲雨的時候,在巍峨的遮蔭山脈的另一側,背誓者亨利三世——帝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正在緩步走上一座高塔。
他沒帶任何護衛,沒帶任何侍從,甚至沒帶平日如影隨形的神官。
樓梯黑暗又漫長,背誓者舉著火把,孤身走向塔樓頂層。
終於走到台階的儘頭,推開黝黑的木門,眼前是一間淩亂又整齊的房間。
淩亂是因為房間裡到處都是儀器、書籍和草稿,幾乎讓人無法落腳;
整齊是因為房間裡的每一件儀器、每一本書籍和每一張草稿顯然都是有意擺放在固定位置,任何擅自的整理反而會妨礙使用者的拿取,並讓使用者產生嚴重的焦慮和無法抑製的憤怒。
偌大的塔樓頂層,能看到的生活用品隻有一張床、一張方桌和一個馬桶。
方桌上,一小塊吃剩的麵包靜靜躺在一個銀盤中間,等待有人來把它收走。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房間各處長長的、或粗或細的、兩端鑲嵌著珍貴無色透鏡的奇怪儀器。
房間角落,一個正在埋頭寫算的老頭子疑惑地抬起頭,看向來者。
短暫辨認之後,老頭子看清了客人的容貌。但他也沒有起身迎接,隻是有些茫然地搔了搔亂蓬蓬的頭發:“原來是您來了。”
話音剛落,房間裡擺放的蠟燭和油燈一個接一個放出光芒。
焦黑的燭蕊冒出火苗,熄滅的燈芯複燃,原本昏暗陰沉的閣樓被照得通亮。
背誓者將火把留在門外,走進房間:“是我,博納爾蒂老師。”
“您來有什麼事?”老頭子困惑地問。
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背誓者平靜地詢問:“我來問您星空的低語。”
“哦?哦!那件事。”
老頭子恍然大悟地站起身。他走到書架旁,顫顫巍巍地翻找片刻,取出一卷又一卷星象圖。
他將星象圖平鋪在地板上,自言自語地說明:“紅龍的尾巴掃過獵手的矛尖,維納斯佇立在黃道中央,等待馬爾斯的到來。”
背誓者並不看星象圖,隻是注視著老頭子的眼睛,問:“正如賽裡斯人的古書所說?”
“對。”老頭子點頭:“正如賽裡斯人、撒拉森人和教廷的檔案所說。”
滴滴答答的聲音在兩人頭頂響起。
“下雨了。”老頭子說。
……
[海藍城郊]
[納瓦雷莊園]
凱瑟琳·納瓦雷躺在床上,看著床柱上的緞帶隨風慢慢擺蕩。
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女仆輕敲房門:“凱瑟琳小姐,請您到樓下用餐。”
“我知道了。”凱瑟琳翻了個身,懶洋洋地回答。
“請您到樓下用餐。”
“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不屈不撓:“請您到樓下用餐。”
凱瑟琳跳下床,猛地拉開房門,怒氣衝衝地大喊:“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麵不改色、不卑不亢:“請您到樓下用餐。”
“我……”凱瑟琳呼吸一滯,失語片刻之後,垂頭喪氣答道:“我這就去。”
“我等著您。”中年女仆躬腰。
在中年女仆的“陪伴”下,凱瑟琳慢吞吞地走下樓梯。
自從她回到家中之後,納瓦雷夫人就給她派了一位新的貼身女仆。這位貼身女仆一絲不苟地執行著納瓦雷夫人的命令——一刻也不讓凱瑟琳小姐離開她的視線。
來到餐廳之後,凱瑟琳沒有看到母親——餐桌旁邊隻有妹妹奧莉維婭和外祖父。
不知為什麼,從小到大凱瑟琳都有些害怕外祖父。進入餐廳的凱瑟琳第一時間走到外公身旁,老老實實地問好。
奧拉老先生則像是剛剛打了個盹,耷拉著的眼皮之間露了個縫,他用模糊老花的眼睛看了凱瑟琳一眼,嘟囔著點了點頭。
凱瑟琳長出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隨口問妹妹:“媽媽呢?”
“媽媽出門了。”奧莉維婭有些奶聲奶氣地回答。
“出門做什麼?”
“不知道。”
就像安娜認為凱瑟琳不如自己,凱瑟琳也是這樣看待妹妹的,她輕輕哼了一聲:“那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奧莉維婭故意拖著長音:“她不讓你出門。”
凱瑟琳剛要發作,突然想起外祖父還在場,她攥著叉子,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奧莉維婭則慶祝勝利般敲了敲杯子,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勢,奶聲吩咐女仆:“上餐吧,貝瑟尼小姐。”
銀盤裝著食物送上餐桌,凱瑟琳漫不經心用湯匙攪動著盤中淡紅色的液體,一口也沒動。
納瓦雷莊園的廚師是偏僻閉塞的鐵峰郡找不到的。納瓦雷莊園使用的食材更是凱瑟琳在一窮二白的上尉家裡享受不到的。
在鐵峰郡的日子,凱瑟琳每天夢裡想的都是家裡豐盛的菜肴、精美的餐點和小客廳裡的茶會時間。
但當她真的離開討厭的帕拉圖,回到海藍的莊園,她又感覺自己對一切失去了興趣。
她開始感到無聊,精美的銀盤、柔軟的床榻、綢緞的長裙……都很好,但是都很無聊。
因為禁足,凱瑟琳回到海藍以後還沒參加過舞會,但她並不覺得失落——成為舞會上眾人目光的焦點似乎也沒有那麼有趣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凱瑟琳偶爾會驚恐地發現,她居然在懷念熱沃丹圍城戰時轟隆的炮聲、懷念騎馬飛馳在空曠原野時風拂過臉頰的觸覺、懷念和安娜一起將如山的爛賬重新整理完畢的成就感……
“你為什麼不吃呀?”奧莉維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問:“凱瑟琳?”
“我在想……”凱瑟琳用銀匙攪動著盤中的清湯,悵然若失地說:“安娜可能還在啃黑麵包呢。”
奧莉維婭下意識縮了一下脖子。
在如今的納瓦雷莊園,“安娜”是一個禁忌的詞語,任何提到安娜·納瓦雷的人,都會招致納瓦雷夫人暴怒的嚴懲。
“你你你……”奧莉維婭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什麼?”
“我說安娜還在啃黑麵包呢!”凱瑟琳衝著所有人大吼,仿佛把胸中所有的積鬱都吐出來:“而你們都當她不存在!把她當成一個死人!”
在場所有仆人都默不作聲,奧莉維婭則尖叫著“我要去告訴媽媽!”跑出餐廳。
隻有昏昏欲睡的老奧拉先生慢慢抬起耷拉的眼皮,第一次認真地看了凱瑟琳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喝湯。
“彆擔心。”老奧拉先生說。
這時,有仆人敲門通報:“凱瑟琳小姐,堂·胡安中尉前來拜訪。”
“快請他進來!”凱瑟琳高興地站起身,立刻就想離開餐桌。
但她想起外祖父還在,於是試探著看向外祖父。
“去吧。”老奧拉先生頭也不抬。
凱瑟琳得到許可,風一樣地奔出餐廳。
而在納瓦雷莊園外,堂·胡安中尉抬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又摸了摸臉頰。
“要下雨了。”他自言自語。
……
[內海]
[赤硫港]
赤硫港如今已經取代海東港,成為維內塔內海艦隊的新母港。
剛剛結束一場秘密談判的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中將走出內海艦隊旗艦[光榮號]的船艙,來到甲板。
他做出了一個可能影響許多人命運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究竟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隻有日後才能見分曉。
“要下雨了。”第二個走上甲板的海軍上將納雷肖說。
……
[蒙塔共和國]
[鋼堡]
約翰·塞爾維特議員推開窗戶,從他的新辦公室所在地點向外看去,正在緊鑼密鼓重建的鋼堡南岸城區儘收眼底。
他看了看天色。
“要下雨了。”
……
[帕拉圖共和國]
[虹川]
圭土城發生軍事政變的消息已經傳到虹川。
對於政變將會產生的影響,軍政府的大員們尚未統一意見;對於如何應對政變將會產生的影響,軍政府的大員們更是各執一詞。
來自帕拉圖-聯省邊境的軍事委員要求增兵支援,來自燼流江北岸的軍事委員卻不願削弱沿江的防禦;
投降派開始旁敲側擊,激進的少壯派則高喊著要對聯省發起先發製人的攻勢。
聽著會議室裡“部下”們永遠不會結束的爭吵,阿爾帕德·杜堯姆將軍麵無表情看向窗外。
“要下雨了。”
……
[帕拉圖共和國]
[諸王堡]
帕拉圖第二共和國現任議長,格羅夫·馬格努斯剛剛完成一份名單的撰寫。
圭土城政變的消息也已經傳到諸王堡。
得知聯省的“盟友”成功的消息,格羅夫·馬格努斯立刻開始推動早已準備好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