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季風帶來帝國曆560年的第一場降雨,新墾地的廣袤原野再次恢複生機。
新草在枯葉身旁破土而出,給大地披上一層青色的薄紗;鬆樹和柞樹抽出嫩綠的枝芽,令森林呈現出一層迥然不同的色彩。
即使是在積雪尚未消融的金頂山脈深處,也有成片的淺黃小花頂著寒霜,率先在白色荒原盛放。
可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命運,卻沒有因為春天的到來發生任何改變,反而被新的戰爭陰雲所籠罩。
楓石城事變以極其慘烈的方式收尾:亞當斯將軍自殺殉難,大批新墾地軍團的軍官或戰死、或被殺,僅有第一時間選擇投降的人員幸免於難。
駐紮在楓石城的軍團直屬部隊被勝利者收編,少數僥幸突圍的新墾地軍官則讓所有人都得以知曉發生在楓石城的血案。
然而叛亂的大火卻沒有像某些人預想那般頃刻間席卷大地。
隨著楓石城事變的消息越傳越廣,新墾地行省反而陷入一種古怪的沉默氣氛中。
沒有人登高一呼、揚起反旗,各郡的駐屯所和守備部隊沒有任何表態,仿佛無事發生。
占領楓石城的紅薔薇也再無動作,沒有給各郡下達命令、也沒有迫不及待地收攏權力,僅僅以新墾地軍團的名義為亞當斯將軍發布了訃告。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當下的一切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紅薔薇正在爭分奪秒重整剛剛收編的新墾地軍團直屬部隊,因楓石城血案而滿腔怒火的新墾地軍團餘部也在秣馬厲兵、聯絡盟友。
眼下的局勢越平靜,雙方蓄積的力量就會越龐大,戰爭打響以後就會越慘烈。
楓石城爆發了新一輪難民潮,大批富商和莊園主拖家帶口,趕著裝滿家當的馬車,成群結隊逃往帕拉圖內陸。
而那些無法逃離的人們則隻能恐懼地看著天邊的烏雲,祈禱戰爭不會降臨。
……
……
[鐵峰郡]
[熱沃丹]
“對不起,梅爾少校,真的很抱歉——哦,還有,涅維茨少校,真的很抱歉。”梅森孤零零地站在紅薔薇的使者麵前,堆起一百二十分的真誠和笑容,一個勁地賠不是:“蒙塔涅上尉目前不在熱沃丹,還請兩位多等幾日。”
“不在熱沃丹?那我們的上尉閣下在哪裡?梅森上尉,你難道還想用‘舊傷複發’來搪塞我們?”梅爾少校隨意地倚著談判桌,不急不忙地說:“據我所知,蒙塔涅上尉的舊傷已經痊愈——就在三天前,他還在公開場合露過麵。”
梅森心裡清楚,對方是在暗示他對於熱沃丹的情況並非一無所知。這意味著要麼熱沃丹城內有人與對方暗通款曲,要麼對方的間諜已經成功滲透進熱沃丹。
“少校,真的很抱歉。蒙塔涅上尉的舊傷的確痊愈了,但他現在也的確不在城內。”梅森無辜地解釋道:“他出城了。”
“出城?”梅爾少校眉梢挑起,饒有興趣地問:“出城去做什麼?”
梅森抓了抓頭發:“處理私事。”
……
艱難地應付下紅薔薇的使者,梅森離開前者的住地,匆匆向著熱沃丹市區的另一端趕去,辭彆前梅爾少校說的話還在他腦海中回蕩。
“梅森上尉。”梅爾少校態度溫和,卻又帶著警告的意味:“如果你們還想回歸正規軍序列,那我可以告訴你們,這就是你們最後的機會。”
梅爾少校站起身,拍了拍梅森的肩膀:“戰爭終將結束,聰明的人應該站到勝利者的一邊——所以我勸你們先想清楚,再做決定。”
梅森自認不擅長談判,因為他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人說話總是半真半假。相比之下,數學不會騙人。
所以梅森騎馬的時候,按照過去的習慣,默默以數學的方式評估梅爾少校傳達的信息。
“威脅分可以給到7,雖然楓石城的兵力不占優勢,但諸王堡的實力遠超新墾地軍團。從概率的角度來說,諸王堡更有望成為贏家。”梅森心想:“不過誠實分隻能給到3,一旦我們失去價值,按照諸王堡的行事風格恐怕許下的承諾大半都要作廢。”
總體而言,諸王堡使者的態度輕鬆而自信,既不急切地請求鐵峰郡幫助,也沒有聲色俱厲地恐嚇鐵峰郡輸誠。
看起來紅薔薇並不在乎鐵峰郡站到哪一邊,仿佛對他們來說,鐵峰郡就像是最後送上的甜點——有它是一餐、沒它也是一餐。
“不過……也許這就是他們的談判策略,誰知道呢?”梅森身心俱疲地想:“還是讓溫特斯去琢磨吧。”
騎馬穿過市區,梅森來到位於熱沃丹另一端的一幢大宅門前。
守在門口的衛兵上前幾步,幫上尉拉住馬嚼子。
“客人還在裡麵?”梅森跳下馬背,把韁繩遞給衛兵。
“還在裡麵。”衛兵抬手敬禮,接過韁繩,縮了縮脖子,小聲回答;“不過都開始罵人了,罵得可響!”
梅森呼吸一滯,擺了擺手。衛兵同情地看著上尉,再次敬禮,牽著戰馬走向馬廄。
楓石城事變之後,鐵峰郡在新墾地行省的處境變得微妙起來。
一方麵,從“蒙塔涅團夥”的實際行動來看,他們毫無疑問是犯上作亂的叛軍;
但另一方麵,溫特斯·蒙塔涅從未公開亮出過反旗,幾名“叛軍軍官”目前也沒有被新墾地軍團除籍。甚至理論上來說,軍團還應該按月發放他們的薪金。
在如今暗流湧動的新墾地行省,一支不歸屬任意一方的獨立力量,自然而然成為角力雙方都想要爭取的對象——當然,也可能是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
所以來到熱沃丹的使團不是一支,而是兩支。
如何同時接待雙方使節,又要讓他們不能相互知曉、互相接觸,也讓梅森上尉傷透了腦筋。
望著大宅漆黑的正門,梅森仔細地整理好儀容,深深吸氣,強行振作精神,再次堆起一百二十分的笑容和歉意,走到門前,輕輕叩響門環。
房門“嘎吱”一聲開啟一道小縫,露出一名全副武裝的尉官的半張臉。看清來者的身份以後,尉官放下短槍,默默抬手敬禮,將門完全打開。
隔著長長的走廊和另一道房門,梅森都能清楚地聽到走廊儘頭的會客廳傳出的軍靴砸在地板上的“咚咚”聲。
梅森咽下一口唾沫,極不情願地走向會客廳。他站在門前,輕輕敲了三下:“報告!”
門後的靴子聲停了下來,緊接著傳出一聲嚴厲的命令:“進!”
梅森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正與一位獨臂的老軍人四目相對。
“怎麼是你?”獨臂老軍人的眼神鋒利得像刀子,他語氣不善地問:“溫特斯那個小王八蛋呢?”
會客廳中除了獨臂老軍人,還有幾名隨行的尉官和護衛。看到梅森終於來了,此前大氣也不敢出的眾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抱歉,上校。”梅森走進會客廳,仔細地關上身後的房門,鄭重地抬手敬禮:“蒙塔涅上尉現在不在城內——他出城了!”
“出城了?出城了?!”博德上校的咆哮幾乎掀翻房頂,他怒不可遏地質問:“他躲著我想乾什麼?他想乾什麼?他要是想投靠紅薔薇、投靠馬格努斯那條毒蛇,就讓他到我麵前!親口說出來!讓他給我滾出來!”
梅森被噴了滿臉的唾沫星子,卻不能伸手擦拭,隻能低聲下氣地說好話:“蒙塔涅上尉不是要躲著您,上校……他怎麼可能躲著您呢?他是真的出城了……我保證,如果他知道您要來,他無論如何也會多等兩天……我們對您都是十二分的尊敬,怎麼可能故意躲您呢?”
博德上校的怒火沒有因為幾句好話就平息,他冷笑著問:“哦?不是故意躲著我?那你說說看,他出城做什麼去了?”
梅森喉結翻滾,苦笑不得:“去參加婚禮。”
……
[鐵峰郡]
[狼鎮·杜薩村]
一個又一個醉眼惺忪、意識模糊的杜薩克搖搖晃晃走到溫特斯麵前,要向“狼之血”敬酒,全都嬉皮笑臉的老謝爾蓋擋了下來。
看著同樣意識模糊的老謝爾蓋,溫特斯轉身招呼瓦希卡過來,不動聲色地問:“你爸爸不會喝出事?”
“大人,放心!”瓦希卡打了個長長的酒嗝,嘿嘿笑著:“這才到哪呀?”
溫特斯嗅到瓦希卡身上的酒氣,稍微板起臉,問:“你也喝酒了?”
“就一杯。”瓦希卡小聲回答。
溫特斯不知該說什麼好。
看到溫特斯的眼神,瓦希卡二話不說抽了自己一耳光,拍著胸脯保證:“再不喝了!您放心,現在開始誰來找我,我也不喝。”
溫特斯點點頭,轉身看向婚禮現場唱歌跳舞的人們,配合地鼓著掌打節奏。瓦希卡抹了抹嘴,退到一旁。
“我覺得瓦希卡變得聰明了一些。”坐在溫特斯身旁的巴德笑著說。
“有嗎?”溫特斯啞然,他想了想:“那小子的腦袋之前狠狠摔了一下,可能有些關係。”
巴德大笑起來,伸手又要了一杯啤酒。
“謝謝你,巴德。”溫特斯看著婚禮現場的人們,小聲說。
“你永遠不需要謝我。”巴德喝了一口啤酒,認真地說:“但你真的需要謝謝梅森學長。”
溫特斯的顱腔深處傳來一陣劇痛,他推了推巴德,顧左右而言他:“那個餡餅看起來不錯,幫我拿一塊。”
伱永遠不可能弄清杜薩人的家裡究竟藏著多少好東西,不安穩的世道和狡黠的生存智慧讓每個杜薩人家庭都像田鼠一樣拚命挖洞儲備。
即使經曆過一輪戰亂和一輪饑荒,狼鎮杜薩村的儲備看起來仍然遠遠沒有見底。
至少溫特斯就親眼看到有杜薩克老頭子從馬棚下挖出埋藏的糧食,磨成麵粉、烤成麵包。還有人趕著馬車進入森林,從秘密酒窖裡搬回大桶大桶的麥酒。藏在野地的牛羊也被找了回來,宰殺、烹飪。
聚集在打穀場的所有人都像過節似的,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打扮得花花綠綠、漂漂亮亮。
而這一切不求回報的、傾儘所有地付出都是為了一場婚禮。
不過不是溫特斯的婚禮,而是皮埃爾·吉拉德諾維奇·米切爾的婚禮。
新郎此刻正穿著一件傳統杜薩克風格的白色袍子和藍色帶鑲絛的褲子,坐在擺滿美食的長桌的正中央,微笑著接受著親朋好友們的祝賀。
米切爾夫人坐在新郎的左手邊,破天荒地同樣身穿杜薩克婦女的盛裝,欣慰地接受著人們的祝賀。
不過坐在米切爾夫人左手邊的吉拉德·米切爾的臉色就沒那麼好看了。老頭子還在生悶氣,麵對人們的祝賀,他勉強地笑著,然後一杯接一杯地往喉嚨裡麵倒酒。
吉拉德情緒低落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讓老杜薩克在兒子婚禮當天還在喝悶酒的、最直接的原因,其實隻有一個:
此時此刻坐在皮埃爾右手邊,身穿婚禮禮服、戴著麵紗、接受眾人祝賀的新娘不是彆人,正是不幸的寡婦、米切爾夫人收留的女仆麥德林太太——不,準確地說,她現在已經是“米切爾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