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亞陷入沉默時,穆棗花在外頭敲門板。
鄭海珠接過小米粥,示意穆棗花先去甲板,然後攬過麵色蒼白的阿亞,把碗湊到她的唇邊,讓她緩緩地喝著。
“阿亞,你昨天救過我,這是份恩情。但我報恩,也得報得明明白白。你喝完這粥,與我說實話。”
氤氳的熱氣裡,鄭海珠感到臂彎裡的身體,漸漸沉下來,鬆馳了幾分。
溫暖而清澹的小米粥,沒有讓阿亞再次嘔吐。
阿亞吞咽幾次,覺得順溜,便不再掩飾饑饉之態,從鄭海珠手中捧過粗陶大碗,咕都都把熱粥喝完,又伸出舌頭舔乾淨碗底,才緩緩探身,將空碗放在艙門前。
她轉過來,脫去襖子。
襖子仍是昨天她力挽驚馬時那件破敗不堪的單衣,鄭海珠送她的鬆江棉衣,定是被劉家人拿走了。
鄭海珠方才見到她的衣著,並未奇怪,但接下來,當阿亞繼續脫掉裡頭同樣又臟又硬的麻布小衣時,鄭海珠幾乎被眼前突然出現的慘象,嚇得驚叫起來。
阿亞的胸部,沒有**。
是的,再老、再弱、再病餒不堪的成年女子,也應該有的**,阿亞沒有。
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兩窪已經收成瘢痕的傷口,許多條蚯引似歪歪扭扭的褐紅色線條或者肉疙瘩,高高低低、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
觸目驚心的畫麵,宣告這具肌體在生理上已不會再有潰爛之虞的同時,也以最真實的殘酷,刺激著目睹者。
鄭海珠由驚轉怒,沉聲問道:“是劉家兩口子乾的”
阿亞搖搖頭,掩上衣襟,那對狹長的但沒有凶戾之相的眼睛,定定地望著鄭海珠。
須臾,她終於又開口,所說的漢語竟不再生澀彆扭了。
“鄭東家,我真名就叫阿亞,但我的確不是李朝人。我娘是遼東開原的漢人,我爹……我爹是葉赫部的女真人。爹爹家世代養馬、販馬,爹爹跟著家裡人去大明的馬市時,認識了我娘,我娘就跟他回了葉赫部。後來,建州部打來了,裡頭一個牛錄的頭領要欺負我娘,我爹和他拚命,那個頭領就把我爹娘都殺了,把我分給了一個手下做包衣。那年我剛十歲。五年後,建州人的媳婦看我長大了,就把我胸前,割了。”
“為何!她們為何要做這樣的禽獸行徑!”鄭海珠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
“鄭東家,建部的女主子,對擄去的包衣女子,不論是葉赫部的,還是西邊、南邊的明人,都常有此舉,主要是怕自家的男人被我們勾去魂兒。有的女子,就死在這兩刀上。死了就死了,反正建部厲害,還能去搶新的包衣來乾活兒。”
鄭海珠越聽,越覺得喉頭發堵。
在曆史車輪已經來到公元年的大航海時代,地球上的很多角落,仍然是原始部落的野蠻狀態。
戰敗方的奴隸,在戰勝方的家園裡,過得還不如一條狗。
其實跟建州女真是不是奴隸製也關係不大。東方封建製的、商品經濟與文化藝術高度繁榮的大明,西方馬上要迎來資產階級革命的列強,此類泯滅人性、戕害同類的行為,哪裡就少了
建州女人因雌競本能而表現的殘忍,和帝國男人因爭權或牟利本能而表現的殘忍,並無二致,都是令人作嘔的惡劣。
補充了些能量、麵色稍見血色的阿亞,喘口氣,繼續道:“後來,我跟著一個也做包衣的葉赫男子,逃了出來。逃到璦陽堡附近,因為說女真話,被建部的一夥獵人發現了。我相好引開他們,讓我快跑,我在樹叢裡看到,他又給建州人抓走了。我逃進璦陽堡,被一個明人的伍長救下。他說我終究是半個明人,不如去登州給他弟弟做媳婦,那裡靠海,家家能吃飽飯。我想活下來,就跟他到了登州,結果才曉得是給他哥哥做妾、生娃。他們對屯裡的人,隻說我是從李朝逃荒過來的,平時也不許我多說漢話,就算開口,也要說得結結巴巴。”
鄭海珠此時,已不知不覺忘了自己審問者的身份,柔聲道:“但劉百戶他們仍然虐待你,你就還是想回遼東,對麼”
阿亞搖頭,戚然道:“如果隻是凍一點、餓一點,我也不會想跑的,劉百戶的弟弟畢竟救過我的命,而且還為了跟建部的人乾仗,戰死了,說來也在活著的時候替我慘死的爹娘出過氣,我本來不想有負於伍長。但前些日子,劉百戶的大閨女和我說,如果我肚子裡是個男娃,等娃娃落地,她爹娘就準備把我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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